众人因见观世音菩萨显圣、无支祁解厄成真、岳王爷白日飞升诸般异事,莫不惊叹,纷纷顶礼膜拜。胡人虽生性粗鲁,杀伐残暴,却也敬畏神灵,不敢造次,因此上毕恭毕敬,直到不见菩萨云光方敢起身,彼此说起奇异不解之处。忽然在那无支祁掼铃之处生出一团黑气,眼见越来越浓,唬得众人纷纷退却,定睛看时,分明又是一个妖怪,但见:
面如酱紫,发似赤绒;眉如棕刷,目似寒灯。犀牛鼻喷肮脏腥气,狮子口流污秽黄尘。爪似铜钩,久经水火胜锉锋;身似铁塔,能耐雪电抗飙风。动如下山猛虎,吼似出潭老龙。脚踏封印,旧贴符箓劫尽自落;头顶金铃,新生箍套见肉生根。千年蛰伏,上古僵尸重出世;一朝复活,洪荒魔神再现身。大梦初醒,一时浑噩尚发懵;孽缘应劫,三世愚顽待颠疯。云暗天色昏,眼见灾祸生。
真个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那魔神耸耸身形三丈高低,吼吼声音百里远近,唬得蒙古人祷告长生天,各朝臣将齐来护主,远远避退,一片混乱。正惊恐之际,却见半空中乌云渐退,明光顿亮,现出一头大青牛,背上有一皤然老叟,乃做歌道:
“一路行来一路歌,一世祸福一世修。
一山一水一明月,一草一木一春秋。
一正一邪因一念,一善一恶为一求。
一阴一阳合一道,一动一静一网罗”。
看那老叟,三光聚顶,五气朝元,果是仙真妆容,但见:
面如白玉,发似银丝。眉如映日白毫,纤纤无俗气;目似澄江秋月,炯炯有神威。高鼻梁吞吐两仪元炁;四方口隐蕴一腔玄机。头戴如意冠,身穿八宝衣,腰系水火绦,手摇芭蕉皮。苍然古貌,上登昆仑紫微去;仙风神韵,布气三界化胡夷。立乎不疾之途;游于逍遥之墟。御空洞以升降;乘阴阳以陶埏。如龙乘风,孔丘拜师问大道;似水化泽,李唐认祖颂玄元。清虚守成,道德无伦比;志趣高邈,自然更精微。随方设教,大道之主宰;百劫为师,万教之宗元。化行千古,著道德凡五千言;主握阴阳,命雷霆用九五数。道德混元尊,经纶圣人师。
来者正是那离恨天兜率宫混元教主铁师元炀上德皇帝太上李老君。此人乃元气之祖,生天生气,生佛生仙,化身周历尘沙,不计其数。商汤四十八年乘太阳日精,化弹丸入玄妙玉女之口,孕八十一年,于殷武丁九年破肋而出,须发皆白,故称老子。又因生于李树之下,指树为姓,故姓李,名耳,字伯牙,世称李老君。乃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函谷传道,流沙化胡,为道家始祖,太清至尊,有诗为证:
玄元九仙主,道冠三气初。
应物方佐命,栖真亦归居。
贻篇训终古,驾景还太虚。
孔父叹犹龙,谁能和所如。
(吴筠《高士咏:混元皇帝》
無錯書吧主客众人见老君显圣,直呼救星,皆稽首顿拜,祷祝护佑。李老君道:“尔等稍安勿躁,此孽障虽复活重生,幸有金铃掼顶,一时难复元气,五大帝尊以相生之序列五行阵法,围住此怪,防其逃遁。吾自有伏魔之法”。五大帝尊依言,以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之序围住那怪,李老君念动真言,五行之象幻出两仪之炁压住魔怪,那怪物一声惨叫,身形萎缩,愈来愈小,李老君从袖中取出画符封印迎风一晃,贴在金铃之上。果然是如意之宝,那金铃如同头箍套在泼魔头上,随泼怪而收缩,渐如芥子,没入尘埃,不见踪迹。
众人眼见魔怪片刻消失,颇感惊奇,争问那怪来历。李老君道:“此怪名为后卿,曾助阵轩辕大战蚩尤,不幸战死,暴尸于野,未得追祭抚恤,心生怨恨,乃合犼之魂魄复活,是为僵尸,乃魔神变异的怪种,祸害一时,娲皇圣母以五行阵法将其封印,困入此虚幻图中。那封印五千年自落,此泼魔一旦复生,周天不得安宁,须五行正炁合力方可制服。幸有无支祁化劫三元,弃锁鼻如意金铃恰巧将魔头套住,却是天意。否则那魔头犯起性来,必要费些周折方可降伏。那金铃乃混元真宝,今日以金铃为梏桎,箓符为封印,此魔头从此再难生还。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列尊闻言,莫不膛目。
大元尊道:“只求长生天保佑蒙古长生于世,灾难从此而绝”。李老君笑道:“天地所以能长而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而人不过宇宙微尘,因私废道,故难长生”。大元尊道:“因难以长生,故求长生天保佑,始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李老君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不过自然而已”。大元尊不解,遂问:“怎般自然?”李老君道:“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也。自然之道,无偏无私,无情无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大秦尊道:“王者,禀承天意,奉行王道,代天行事;黎庶者为奴婢辅从,以王者为瞻。王侯将相天生贵种,尽享人间福禄;黎庶卑贱鄙微,苟且偷生,天地何曾公平如一?”李老君道:“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帝王庶人,尊卑主次虽则殊途,命分俱无差别。天有寒暑历象,地有山水贫沃,与人不以尊卑相异,此天地之无情处,故人之寿夭祸福不在尊卑,此自然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而受损。常存敬畏之心,以防不虞之祸,是顺自然之道;反之则逆,强梁者不得其死,非道也”。大元尊道:“何为道?”李老君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大元尊如何晓得其中精义,便道:“休说,朕乃粗人,不知道也。唯尚勇好武,乐在征伐”。李老君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夫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以而用之,恬淡为上,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大元尊听了大笑:“以无事取天下,谈何容易”。李老君道:“治国如烹小鲜,以道佐天下者,不以兵强天下。道无为无不为,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以道为本,以德为化,菵象可得玄珠,伏苓可斩三尸。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大元尊听得越发糊涂,索性道:“朕不知所言,倘老仙慈悲,赐我些宝贝,还可防身,强似这大道有理”。李老君道:“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不知尔要那件?”大元尊大笑道:“仙家故弄玄虚,全无用处”。李老君叹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徒然千言,迷昧一心,不如归去也”。大汉尊与大唐尊敬畏道祖,不敢言语,忽闻李老君欲走,忙道:“吾等愿闻大道”。李老君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运行日月;大道无情,常养万物。顺天下大势之道,则百姓甘其实,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反之道不畅行,天机则反,地机则败,人机则亡,自然之道不可逆也”,言罢,自跨青牛扬长而去。有诗道:
无为无名非常道,绝圣弃智更玄妙。
休怪黑鞑浑不悟,仲尼犹叹龙入霄。
众人伏地,不敢仰视,聆听老君教诲,独大元尊不识大体,兀自狂言。待老君去远,列尊方敢起身。大宋尊冷笑道:“此番老君西来化胡,却不知顽胡不化”。大元尊不知所指,不以为意,只教客众重回金帐,再续酒飨。
于是主客依旧列席分座,再兴杯觞。大唐尊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君以道德教化天下,则人心淳朴抱真,太平可期”。大元尊道:“方说道,又说德,道德道德,深奥至极,实难知也”。大唐尊道:“道者,含天地变化之机,蕴阴阳变幻之妙;德者,合人事进退之术,蕴长生久视之道。在儒以尊崇仁义礼智信,忠恕为本;在道以修炼金木水火土,感应为本;在释以戒杀盗淫妄酒,慈悲为本“。大宋尊道:“唐陛下乃道德明君,千古帝范,言之凿凿,甚是精辟。然朕以为治世治国唯夫子之儒学,至于释道,乃出世之学,所言多虚,非朝堂可用”。大唐尊道:“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弘益之风齐致。然则大道之行,肇于邃古,原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亨育,故能经邦致理,返朴归真。鼎祚克昌,即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故朕以道教为天下至尊”。大秦尊道:“朕闻老聃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却不是教天下绝圣弃智,只求无为道果”。大汉尊讥讽道:“于是陛下焚书坑儒,以绝圣智”。大秦尊道:“朕非绝天下之学,只断谤惑之流”。大元尊道:“朕亦闻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该杀该杀”。大唐尊摇头道:“老子所言,因大道废弃,才需倡导仁义;智巧出现,方有伪诈盛行;家庭不和才能辩别孝子;国家危难,才知谁是忠臣。而庄子所言,以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天下大同自无圣人大盗之别。只说人性,倘能人人向善,自无贤愚之分,善恶之别,莫要曲解先师本意。”大宋尊道:“无知者无畏,黑鞑不通圣贤之言,无德无行,实不知何以雄恃天下”。
大元尊反讽道:“不知赵官家有何德性而雄恃天下?”大宋尊言道:“文有文德,武有武德”。大元尊道:“甚么文德武德,朕只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大宋尊道:“文事武备乃天子之德。文有七德,乃尊贵、明贤、庸勋、长老、爱亲、礼新、亲旧;武有七德,乃禁暴、戢兵、保大、功定、安民、和众、丰财。胡虏獐头鼠目,急功近利,知甚文武之德”。大元尊反呛道:“知又怎样,不知又如何?朕征讨八方,武威天下,何须行酸腐之道,繁琐之礼?之乎者也,误己害人,甚么禅宗道学,甚么儒典名经,皆比不过可汗的神威,薛禅(智者)的才智,阿秃儿(勇士)的勇武。蒙古唯长生天是尊,征服弱者为荣,其余何足道哉?”
大宋尊闻言,反驳道:“武者,止戈也,原为禁暴止乱。尔不修仁德,必滥杀无辜,天下苍生再劫难逃矣”。大元尊道:“朕乃一介武夫,刀口蹀血,弓马求生,屠城掠地,如狼啖羊,域极四海,位极至尊,其乐无穷也”。大宋尊道:“圣人言: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尔等夷蛮戎狄不知仁义,全赖刑杀,实乃人屠也”。其余列尊见二位面红耳赤,争执不下,齐来劝解。
正说间,忽听金顶汗帐外人喧马嘶,看时却见无数怯薛军擐甲执器,将大帐围得水泄不通。客众大惊,不知何故,遂问原由。大元尊见此哗变,亦是一时困惑,正待去问,却见那太师国王疾步入帐,以蒙语附耳低言道:“大汗陛下,臣已调来十万怯薛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活捉四朝国主,质押中枢,列朝不战自乱。蒙古汗国不费吹灰之力即可称霸当下”。大元尊闻言大吃一惊,怒道:“尔休多言。即刻撤兵,违令者斩”。木华黎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南蛮已成瓫中之鳖,网中之鱼,擒之不费吹灰之力,若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大元尊气急败坏道:“少说废话,莫坏了朕的好事”。木华黎见大汗固执己见,不敢违令,只得传令怯薛军退去。
客众虽不懂蒙语,却也看出几分杀气来,因此齐声责问:“主家意欲何为?”大元尊好不尴尬,只得强颜欢笑道:“众位误会,适才朕之亲兵以为又有妖怪,故来护驾,本无恶意,不必多疑”。大唐尊道:“主家兵众,如蝇附羶,如虻见血,虎狼之相,恐怕另有企图”。大元尊听得有些别扭,忙道:“蒙古之人,平常之日温顺柔和犹两岁小羊,节日宴乐时犹如初生奔驰之幼驹,然于争战之日,则又猛如雄鹰之赴敌,白日引而待发则如老狼之窥待猎物,深夜警觉则有如乌鸦之相戒不寐,故无坚不摧,无敌不破”。大宋尊道:“不知此刻如老狼还是乌鸦?”大元尊自知失言忙道:“贵客临门,自当以礼相待,如今天下太平,只求平安无事,岂敢妄为”。大宋尊怒道:“甚么弭兵会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耶律楚材见事不谐,忙劝道:“华夷言语风俗不同,难免误会,列尊不必多疑。我家大汗虽然粗鲁但生性好客,做事直爽,断无不轨之事。待我布置祭台果礼,列尊便可合盟约誓,从此天下太平,相安无事矣”。大宋尊道:“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呢,不可弃也。戎狄志态,不与华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战是和,非口头盟誓可约束。朕眼里揉不得沙子,先行告退”。其余秦汉唐三尊也看出些端倪不正,齐道:“朕亦不便久留,告退告退”。大元尊见列尊执意要走,料难挽回,只得亲送列尊于奉天门外,不欢而散。有诗为证:
刀光剑影乱世逢,称王称霸几沉沦。
化外亦非真净土,一段传奇是非中。
大元尊目送客众去远,方回金顶汗帐,传命将木华黎五花大绑带至帐前,大喝道:“木华黎,尔可知罪?”木华黎道:“大汗陛下,我忠心无二,全为蒙古,何罪之有?”大元尊道:“自古非宗室不王,非功臣不侯,朕举大事平天下,你力居多,我与你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凡事多有倚重,盖因你沉毅多智,雄勇善战,故封你为太师国王,赐誓誉金印,授九旂白纛,经略中原,代行恩威,宠幸尊荣,无人可及。前番伐宋失利,朕不多言,全无怪罪,今番朕欲和合诸朝,尔不遵圣谕,违背札撒(法令),擅自行事,置朕于不仁不义,颜面尽失,此罪非轻,尔尚不知过,不杀尔何以束缚人心?”木华黎辩解道:“奴婢自投大汗帐下,死心塌地,出生入死,再所不惜,只因大汗是蒙古人心中的长生天,从来不知退缩。今日如此谨慎,当断不断,错失良机,必有后悔之日”。
大元尊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五行列鼎,分席享飨,彼此压制,以应先天。非乱世纷纭,弱肉强食之时,倘若违天逆运,只怕灾祲无情,再劫难逃。尔尚不知悔,气煞我也”。木华黎道:“奴婢愿以一死报大汗知遇之恩”。众王公那颜(贵族)齐与求情道:“大汗且息雷霆之怒,莫发虎狼之威,太师国王经略中原,代施恩威,有功于国,万不可自残手足”。大元尊道:“朕何曾舍得杀一忠心部卒,实在是这厮擅做主张,一意孤行,几乎置朕于万劫不复,不杀之实难正国法”。有中州断事官失吉忽秃忽道:“木华黎战功卓著,依大扎撒享九赦不死,大汗陛下当饶他性命”。大元尊长叹一声道:“也罢,姑念其忠心耿耿,朕亦不忍加诛,便放了他吧,从今以后倘若再犯,定杀不赦”。木华黎忙谢恩不已,众官齐呼大汗圣明。有分教:龙争虎斗,战争一触即发;弭兵盟誓,和平遥望无期。正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福禄有余嗔生颠。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