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回
谈仙真谐星吃蟠桃
论道德孔圣游列国
茂陵仙客，算真是，天与雄才宏略。猎取天骄驰卫霍，如使鹰鹯驱雀。鏖战皋兰，犁庭龙碛，饮至行勋爵。中华疆盛，坐令夷狄衰弱。追想当日巡行，勒兵十万骑，横临兵朔。亲总貔貅谈笑看，黠虏心惊胆落。寄话单于，两君相见，何若逃沙漠。英风如在，卓然千古高著。
（宋李纲《念奴娇》）
上回书说到大汉尊自瑶池蟠桃会归来，因时值清明，便与群臣至桥山黄陵祭祀轩辕黄帝，不想招来蚩尤灵魂精魄，眼见危厄，幸有黄帝圣人显圣，与众神家合力灭了蚩尤。大汉尊恭送黄帝圣人去远，方敢起身，传谕天下，敕建蚩尤庙，祭荐兵主。因受些惊吓，心有余悸，因此待回得汉长安城长乐宫，便传谕宣东方朔至宣室。待东方朔到来，行礼毕君臣对座。
大汉尊叹道：“世事无常，福祸难料，令人堪忧”。东方朔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不敢妄言”。大汉尊道：“朕承天眷佑，继祖绍祚，孝治克方，敬天法祖，不敢懈怠。今日禋祀，意外招灾，岂不是世事无常，福祸难料”。东方朔道：“凡事皆有因果，陛下明荐先灵，实则欺心，难免意外招灾引祸”。大汉尊不悦道：“朕虔心诚极，礼敬备至，如何欺心？”东方朔道：“陛下于黄陵处敕建九转灵台，明为禋祀之需，实为祈仙之用。灵台高过黄陵数丈，俯荐粢盛，仰受歆格，实是本末倒置，大不敬矣”。大汉尊不以为然道：“卿言多有偏颇。想轩辕黄帝其属东到泰山，西入崆峒，南往长江，北逐荤粥，划野分州，为天下共主，不过如此；朕东并高丽，北破匈奴，西征大宛，南吞百越，攘夷拓土，定边安方，疆域之广足胜前筹。轩辕黄帝修德化民，救济天下，却有后稷兴农、仓颉造字、隶首算数、大挠授历、嫘祖缫丝、岐伯本草、风后演阵、宁封焙陶、孔甲盘盂、劳绶制鼎、容成浑仪等诸辅弼之功，非一人之力也；朕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律历、协音律、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事必亲躬，文明至盛。轩辕黄帝崆峒访道，荆山铸鼎，乘龙飞升；朕汾阴获鼎，雍畤狩麟、嵩岳采蒲、泰山访寿，瑶池金母赠图赐桃。文治武功，朕不输轩辕；祥瑞福报，朕不啻轩辕，何来大不敬之说？”
东方朔道：“元封元年，陛下南游嵩阳道观，至谷口，见有古柏甚大，龙颜大悦，即封为大将军。又往前行，又见一古柏，其大甚于前者，陛下封其为二将军，臣下不解，陛下释义曰：先来者为大。众臣不能辩。又往前者，又见一古柏，其大更甚于前者，陛下封其为三将军，众臣不敢相悖，盖因先来的为大。轩辕黄帝乃天地正神，有大功德于世，后世皆为其苗裔，享祀数千年矣，臣等虽是仙真星宿，尚不敢有半分不恭，陛下享食神祠，尚不多时，如何敢与圣人先师一比高低，实在大不敬也”。
大汉尊一时语塞，忽想起蟠桃会上瑶池金母元君所言东方朔乃东邻小儿，三盗蟠桃之事，便问道：“西王母言卿乃东邻小儿，三盗蟠桃，不知真伪？”东方朔道：“蟠桃虽是仙种，终究口中之食，算不得盗也”。大汉尊疑道：“看来确有其事，不过卿能出入蟠桃园，西王母竟无怪罪之意，却是为何？”东方朔笑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只因家师情面大”。大汉尊便问：“令师为谁？尊讳怎称？”东方朔道：“家师与臣同名”。大汉尊恼道：“卿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假言诳朕，实大不敬也”。东方朔道：“臣不敢有半句虚言欺君，臣为东方朔，家师为东方之朔。东方者，木主也；朔者，第一也。东方神仙之首，便是家师东华紫府木王公”。大汉尊道：“东王公乃仙道之祖，乃大司命也，掌学仙薄录，与西王母皆挺质太虚，毓神玄奥，于东方溟溟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而形成，共理二气而养育天地，陶钧万物，君牧众生，分治东极。卿不过凡夫俗子，何以仰攀高枝，莫非又是诳朕”。东方朔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实不相瞒，臣幼时巧得天缘，经行紫泥海，又过虞渊，食甘霞浆，饮玄天黄露。东王公知臣有仙缘，故收为门下，西王母因此称臣为东邻小儿。打狗尚须看主人，故臣三入蟠桃园，老元君未曾责罚，此般缘故”。有诗为证：
王母东门劣小儿，偷桃三度到瑶池。
群仙无处寻踪迹，却自持来荐寿卮。
（明唐寅《东方朔》图）
大汉尊兀自不信，却道：“朕自好长生之道，神仙之术，欲学轩辕鼎湖乘龙，故常祭名山大川，二十余年数下泾川，昆瑶未至，终不如愿。天幸封神，登玄圃瑶台，享蟠桃异果，总算如愿以偿，成仙达道，果证功成”。东方朔大笑道：“陛下岂不闻上仙云车羽盖，形神俱飞；中仙牝谷山林，隐影潜形；下仙尸解托象，蛇蝉蜕变。而陛下虽金缕玉衣，九窍塞玉，然尸骨早朽无存，一点魂魄虚虚幻幻，似有若无，幸得天眷顾，神班享祀，不过是千年庙食修来的福份，封神榜上朱砂标来的名头，幻身假物，如逆旅蜕居，如何与仙真相提并论，真个谬之毫厘，差之千里”。
大汉尊不服道：“若以卿言，如何方算成仙？”东方朔道：“修仙达道，须炼身于九丹，解结于五神，引气于本身，灭根于三关，九炼十变，百节开明，断灭胞结，乃知本真。而修仙之道百数，不为法拘，不为道泥，非一途之限，非一法所持。或有仙驾提携而云骈遐迈；或受书禀赋而炼形修气、灵肉自在；或精诚不渝，目注昆丘；或服玉精金液、隐芝曲秦。然百巧归缘，若无机缘巧合，百事不成，似缘木求鱼，守株待兔”。
大汉尊道：“李少翁乃安其生弟子，教朕筑集灵台，设承露盘，以朝露和玉屑服之；朕又得嵩山九节菖蒲以延年，泰山老父教朕神枕养寿，瑶池金母元君又赐朕仙桃阴符，怎地说朕无仙缘？”东方朔辩道：“或许因陛下不能明辩是非，偏听独断之故”。大汉尊道：“朕何曾不辩是非，偏听独断？”东方朔道：“陛下位尊九五，冕旒为冠，前有白玉贯旒如繁露，蔽明也；侧有黄玉为充耳，塞聪也。蔽明塞聪，自然看不清楚，听不明白，因此不辩是非，偏听独断”。大汉尊哭笑不得道：“冕旒之制，源于轩辕，繁露只为明鉴，充耳只为正音，意在见有所不见，听有所不闻，举大德而放小过，兼听谏而绝私心。卿口谐倡辩，故为戏谑，君王冕旒为冠便是听不明来看不清，纯粹一派胡言”。东方朔道：“陛下圣明。孟子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帝王者，名利也；神仙者，福寿也。名利与福寿不可兼得，陛下如何取舍？”大汉尊道：“二者皆欲得”。东方朔道：“此便是陛下不明智处。君王尽享人间富贵，名利双收，自堕凡人之欲，便污了仙缘慧根，难达蓬瑶，故皇帝神仙不可兼得”。大汉尊道：“卿以九尺伟躯不甘与三尺侏儒同俸禄，朕又岂能以万乘之尊与黔首子民同寿庚？卿撒千金岁更妇人，不亦沦于凡人之欲？朕好色爱美也不为过。卿以仙家自居，似珠匿沙石，凤落鸡窠，如能引荐朕拜会东王公，朕必封卿以王侯之爵，否则以欺君论罪”。有诗侃道：
宣室访贤问谐星，曼倩才智更无伦。
可怜汉皇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脱句于李商隐《贾生》诗）
东方朔搪塞道：“仙缘仙缘，无缘不成仙。顺其自然，不可强求”。大汉尊自不甘心，一指袖笼道：“卿莫推辞，若能见得东王公，朕赐卿长生不死之物”。东方朔道：“臣猜此物必然嘴尖尾分，阴绿阳红，果寿花夭，内硬外松”。大汉尊吃惊不小，疑道：“卿何以知之？”东方朔道：“臣三食其果，闻香生津，早已馋虫入喉”。大汉尊遂从袖内取出一物，果然是枚蟠桃，但见：
半如青琳半赤璇，灵根育就果中仙。
紫纹络彩娇而嫩，缃核生津甜且涓。
极品盈盈神爽爽，异香郁郁气绵绵。
王母贺寿瑶池物，百宝难赊一口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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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朔道：“陛下果然蟠桃会上盗得此果”。大汉尊现买现卖道：“诚如卿言，蟠桃虽是仙种，终究口中之物，算不得盗也”。东方朔会意一笑，一把夺过，先吃一口道：“其香如兰，其味如甘，入口生津，别有风味”。大汉尊猝不及防，眼见东方朔津津有味，已食大半个，无可奈何道：“朕不负卿，卿亦不可负朕。只不知何日可见东王公？”东方朔道：“如臣所言，仙缘仙缘，无缘不成仙；自然自然，自顺可怡然”。大汉尊好不懊恼道：“蟠桃乃仙果也，朕尚舍不得吃，被尔强食，欺君罔上，死罪难饶”。东方朔道：“陛下只说蟠桃乃长生不死之物，如今被臣吃了反倒要死，岂不圣意自悖？倘西王母知臣因吃了陛下瑶池会上盗回的蟠桃而亡，不知又有怎般是非？”大汉尊一时语塞，只得道：“诡言巧辩，从此再不信尔所言”。
东方朔嘻皮笑脸道：“臣谢陛下无功授桃，有罪不罚，真圣明也”。大汉尊把脸一沉道：“尔休得意。素知尔善猜枚覆射，今日朕便一辩真伪。猜中万事皆休，猜不中二罪归一，定斩不饶”。东方朔苦笑道：“不过一口吃食，陛下因何要置臣于死地？”大汉尊毫不理会，袖里一摸，乃伸出一个拳头道：“废话少说。猜朕掌中有几枚珍珠？”东方朔竖起一根手指，大汉尊展开手掌，果然一枚珍珠。大汉尊道：“此回不算”，乃往袖中一抓，伸出拳头又让再猜。东方朔又竖起一根手指，大汉尊展掌笑道：“此回却是一对”，东方朔道：“臣竖一指，也是指一对”。大汉尊不与他争，复揣袖中伸出拳头道：“此回几枚？”，东方朔故技重施，仍竖起一根手指，大汉尊展开手掌却有八九枚，东方朔道：“果如臣示，一把也”。大汉尊又手揣袖中复伸出拳头让猜，东方朔又竖起一根指头，大汉尊展开手掌，空空如也，东方朔晃晃一指道：“一无所有一场空”。大汉尊道：“果然无赖，也不与尔争辩，此回却猜是何物”，乃袖中一摸，伸出拳头又让猜。东方朔又竖起一根手指，大汉尊展掌看时，却是一枚玉佩，乃道：“只说让尔猜物，尔却竖一手指，看尔如何自圆其说”。东方朔道：“陛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之中必含陛下掌中之物”。大汉尊瞠目结舌，只得道：“诡才也”。有诗单道东方朔的好处：
平原狂先生，隐翳世上尘。
材多不可数，射覆亦绝伦。
谈辞最诙怪，发口如有神。
以此得亲幸，赐予颇不贫。
（宋王安石《东方朔》）
正在此时，有内侍奏说天帝差特使大成至圣文宣王巡视诸邦，考究祚业。大汉尊道：“善哉，朕当亲迎之”，即传谕本朝重臣随驾亲降玉阶至丹墀外。果然见天使孔夫子携同四配十哲先贤先儒已至，也是朱旛皂盖青旄白钺，全副仪仗，全不是当初周游列国时的落魄气象。看那孔圣人，果非俗表，但见：
头上纡顶，口生骈齿。河目隆颡，貌似轩辕；修肱龟背，形似商汤。身高九尺，能力举门关；腰大十围，善搏牛蹑兔。貌耸神溢，依稀紫府真仙；钟灵毓秀，仿佛魁阁星君。温而厉，万世文章祖；恭而安，历代帝王师。通五经，教化天下多桃李；贯六艺，周游列国尽斯文。气备四时，与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人之师。高山仰之，纯粹睿哲唯尼父；景行行之，备物致用有素王。德冠生民，志在春秋功后世；道降肇圣，名著木铎仰大成。
大汉尊不敢怠慢，将孔夫子一行人等迎入承华殿，焚香设案，礼拜恭奉。孔圣人开宣天谕，曰：
“制曰：
滋润山河，法轮天地。惟天惠民，惟辟奉天。鸿蒙肇世，累功传恢。尔等神祗，仰承中外靖恭之颂，天下协应之符，克成厥勋，诞膺天命，自当恪守弘规，永膺宝录，常握丝纶。毋恣私妄，自惹灾愆，以贻伊戚。故差孔圣夫子巡幸诸番，教化列俦，顺三微之序，极三才之致，咸享久祚。
故兹尔敕，尔其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