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回
沉香亭李翰林和诗
竹石轩苏学士对联
醉吟诗误入平康。百代风流，一饷徜徉。玉雪风姿，珠玑咳唾，锦绣心肠。五花马三春帝乡，千金裘万丈文光。才压班扬，草诏归来。两袖天香。
（鲜于必仁《折桂令李翰林》
上回书说到四游仙尽兴御花园，正玩得开心放恣，忽听得沉香亭有人祝祷，细听其言，疑是李白，遂齐上前施礼并唱个大喏。那人果是李白，正为彩胜不翼而飞犯愁祈铸，听得有人打招呼，方回过神来，因见四人举止怪异，故而有些疑惑，遂问各人名讳，为首一位麻屣鹑衣的和尚，合什道：
“破衣破帽破衲衣，灵隐寺内把身栖。
斗蟋蟀，走围棋，游山玩水浮屠随。
酒肉不忌臭皮囊，罗汉颠狂笑苍黎。
茫茫已成昨日梦，道济了缘脱樊篱。”
那黄帔玄冠的道人亦稽首道：
“蟾仙落地在琼州，舍却功名四海游。
武夷山里求丹道，瑞庆宫中主醮科。
水火结胎心为主，紫微水解万念休。
得来缈缈虚真气，转世无尘亦无求。”
李白笑道：“张僧繇画有醉僧，阎立本画有醉道，二位必是脱图修真的伽蓝羽客”，又语于石木二仙道：“二位骨貌清奇，想来亦有些来历”。那羽扇纶巾的居士吟道：
“拜石颠子名不求，刷字偏好晋风流。
一朝坐化随风逝，留神混世破石头。
落草金陵浑如梦，笑对红粉思骷髅。
富贵不知闲中忙，石精从此不知愁”。
那蝉鬓美貌的仙子亦道：
“帝孙天幸结嘉耦，情深那堪别分流。
一株灵河相思豆，三生石畔泪浇愁。
春残花落鹃啼血，冷雨清灯梦红楼。
痴心不负盟中注，木本思春不知秋”。
李白诧异道：“石头木本如何修得真仙？”了缘笑道：“土木金石皆有情性精魄，虚无所不至，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气无所不同。孰为彼？孰为我？孰为有识？孰为无识？万物一物也，万神一神也。石精木怪，见怪不怪也。不知尊驾如何称呼？”李白笑道：
“楚狂本是清虚仙，性喜山丘还俗缘。
妙笔生花君侧笑，金龟换酒坊间眠。
曾思曼倩朝中隐，更羡赤松局外颠。
白马轻裘济世梦，乘鲸揽月蹑云烟。”
（押先韵）
无尘子笑道：“木耳附子藏木香（字谜：李白），果然是李太白。又想达济天下，又要独善其身，入仕不得志，避世心不甘，真个进退两难。今日天幸功满名成，自当得意，如何满腹心思，祝天祷地？莫非有甚失意处？”李白长叹一声，遂将与大唐尊赏花和诗及彩胜失落一事说了，木仙子道：“太白先生勿忧，彩胜已完璧归赵”，便将花草四仙子借彩胜绣扇面，以及待罪相托之事说了一遍，李白听得彩胜已被归还，如负重释，知这四位是化外游仙，遂请入沉香亭内小座。了缘和尚见那案上放有茶酒脯羹花精蜜酿之类，不由喜道：“见有般若汤，神仙也抓狂。施主，贫衲可否求得一饮”。李白本是豪爽之人，闻知花八仙彩胜有了着落，如释重负，满心欢喜，乃道：“此乃天子赏赐的御酒佳酿，诸位乃是蓬瑶仙真，今日幸逢，便做得高阳酒徒亦无妨”，遂排开碧玉盏，满斟桂花酒，那和尚捧酒于怀，先吟道：
“昔日曾闻李谪仙，饮酒一斗诗百篇。
愿君慨赐无悭吝，贪衲何尝出口涎。”
（释道济《席间作》）
言罢，了缘一口而尽，自觉清香绵淳，荡气回肠，遂又吟道：
“平日最爱呷黄汤，数日无钱买的尝。
今幸见君君莫阻，再求几碗润枯肠”。
（释道济《席间作》）
木仙子道：“天子命民作酒，惟祀而已。这颠和尚嗜酒如命，全无出家人德行，又不把自己当外人，真个罪过”。李白不以为然道：“酒者，天子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今日有缘，自当以酒相酬，尽兴而为”，乃吟道：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即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即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李白《月下独酌其四》）
石居士道：“文生益智，道著清虚。谪仙人乃诗坛泰斗，文曲先锋。今日幸会，正宜哦咏逍遥，放荡情怀，诚望不吝珠玉，我等也好近睹巨擘风采”。李白道：“文友雅集，须得人人献锦，方有趣味。非我吝啬，若无奉和，便无酒吃。我自抛砖引玉，以花为韵，道这饮酒的意境”，遂道：
“卧石东篱对菊芳，幽葟拜月露生香。
燥心难奈三分醉，曲水消愁一径狂。
忿处长歌间呓语，悠时孤梦入云床。
赤松白鹿云台去，玉女琼浆沽华章”。
（平水韵，押阳韵）
了缘道：“施主乃酒仙，贫衲乃酒鬼，正是青州从事遇上曲秀才，无禄大夫遇上醴泉侯。酒仙面前，酒鬼不敢张扬，贫衲自好食狗肉，所谓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便以狗肉为和，以报施主赐酒之恩”，乃道：
“利禄功名镜里芳，何如狗肉入喉香。
流涎樊哙汤初沸，恶口贪饕喜更狂。
浮蚁生津犹玉液，向阳负草赛龙床。
烦愁尽伴馋虫去，嗔笑俗家吟断章。”
无尘子道：“自古狗肉上不了筵席，你这和尚犯荤，喝酒吃肉，全无道德，罪过罪过”。了缘笑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世人若学我，如同入魔道”。
无尘子不再理会，只是道：“和尚自有托辞，贫道却是嗜茶胜酒。茶者，中澹闲洁，韵高致雅，乃饮中十德君子，可以清心也。贫道便以茶为和：
武夷春至满庭芳，结社花庵品茗香。
带露和烟浮雀舌，浅瓯红焙老龙狂。
無錯書吧卢仝七碗结兰纫，陆羽三篇卧鹿床。
蟾叟清风生两腋，皎然对饮话茶章。“
石居士笑道：“茶与狗肉不可同食，难怪释道难容。蟾叟清风生两腋，这句最好，有飘飘欲仙之感。我却最好花香，也酬和一首”，乃道：
“东君唤醒万丛芳，斗彩争妍一径香。
雨润红姿娇且艳，烟蒸翠色显还狂。
花洲紫燕闲喃语，兰苑黄蜂懒着床。
仙骨清标难耐久，随风入梦自华章”。
了缘道：“世风日下，连石头也有了花心，真个玩物丧志”。石居士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如何又玩物丧志？”了缘道：“有诗为证：
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是万人愁。
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原来是石头”。
（元郝经咏史）
石居士不服，冷笑道：“你休笑我，我这香是花香，花字拆开乃竹林七贤；太白先生是酒香，酒字从水从酉，乃坛中神水之意；无尘子是茶香，茶字拆开乃人在草木中之意；偏你这老和尚狗肉香，肉者拆开便是内人，狗肉便是狗内人，岂不笑煞人矣”。木仙子道：“鲁鱼误辩，帝虎移形。你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专会贫嘴，强词夺理，说话也刻薄了些”。无尘子道：“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日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彼此斗趣，徒添乐也，玩笑玩笑，且玩且笑，不必当真”。木仙子道：“说的倒也是。古人以焚香、品茗、听雨、赏雪、侯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为九雅，而竹宜著雨松宜雪，花可参禅酒可仙，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人爱好不同，感悟各异，斯文于兹，皆自心源。我自爱读书，以为至善，便以书香为和”，乃道：
“酒兴茶酣寻罢芳，暂上芸阁觅书香。
圣人心语多真谛，处士挥亳岂忿狂。
竖对青编饥若渴，横陈黄卷食与床。
缥缃活水能明智，妙笔飞蛇尽华章。“
了缘道：“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是石室丹丘。天禄燃藜，文曲化科。木仙子最好垂惟闭户，枕典席文，诚是书痴，我等皆俗物也”。无尘子亦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木仙子絮才琪华，一则心灵，二则好学，故能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木仙子笑道：“道人被那花仙子一顿诛伐，也学会阿谀奉承，可惜我却用不着贴金。古人好书者，焚膏继晷，皓首穷经，披经阅史，无怠于光阴；雪牖萤窗，每加于悬刺，似那孙敬悬梁、苏秦刺骨、匡衡凿壁、温舒编蒲、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学然后知不足，故说善读能医愚脱俗，能长智致远”。石居士道：“如此却不是书呆子？禄蠹而已，我却不喜欢。李白斗酒诗百篇，故知酒中自有颜如玉，酒中自有黄金屋，故知非书中独有颜如玉，书中独有黄金屋”。
李白笑道：“石公自会说笑。酒乃天地圣物，五谷精华，上至缙绅，下至闾里，好者多矣。可以礼天地，事鬼神，又能发狂荡之思，助江山之兴，刚愎者薰然而慈仁，懦弱者感慨而激烈。众位皆蓬瑶烟霞客，我不敢怠慢，请尽杯中酒，直抒胸中臆”。众游仙满心欢喜，倾杯叫好。李白遂吟道：
“生世无酒不成文，妙笔原为酒花功”。
无尘子依韵顶真道：
“功成仙骨无长进，空留道心伴松风”。
了缘吟道：
“风清月霁裁好句，闲云野鹤唾琪珍”。
石居士吟道：
“珍珠虽贵终有价，锦心无垢独善身”。
木仙子吟道：
“身如幽兰香自远，命似寒梅绽春红”。
李白吟道：
“红尘无我当失色，黄庭有味四时春”。
无尘子道：
“春花秋月时应景，仙风道骨迥无尘”。
了缘道：
“尘为孽网痴为罪，超脱八苦有精神”。
石居士道：
“神采悟处存浩气，不颠痴时无不能”。
木仙子道：
“能结一炁丹田外，更忍五浊涅槃生”。
正在此时，有内待寻来传大唐尊圣谕，告那李白彩胜已失而复得，不必待罪，恰逢大宋尊圣诞在即，遣使相邀，敕命李白随从玄宗皇帝为大宋尊贺寿。李白领命，乃语于众游仙道：“诸位乃雄豪绝俗之贤，高僧羽流之杰，龙蟠凤逸，鹤客松宪，何不随我入朝，封官授爵，自有无边福禄”。了缘问道：“不知你主有何德行？”李白道：“本朝太宗文皇帝躬操甲胄，英姿盖世，武定四方，至履弘堂，式昭文德，屈己而纳谏，任贤而使能，恭俭而节用，宽厚而爱民，有君子之德，安万世之功，至仁至善，至圣至明，如尧舜汤周也。常言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家文皇惜才爱士，倘诸位能归伏銮陛，则享不尽荣华富贵”。
了缘道：“仁者爱人，不知文皇有几多子嗣？”李白道：“枝繁叶茂，一十四子，公主若干”。了缘又问：“善终者几人？”李白一时无语。了缘道：“自古树大不长草，无情最是帝王家。文皇弑兄诛弟，嬖寡灭子，功大罪亦大。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又何来至仁至善至圣至明之说？”无尘子道：“和尚说得有理，高处不胜寒，我等化外之人，卑夫野佬，真个朽木不可雕也。原是受不得约束，避之不及，不如归去也”。李白无奈，只好道：“众仙家自有紫芝心，烟霞志，强留不得，但愿有缘重逢，能赓和相从”，遂挥手告别。有诗为证：
自古圣贤多虚名，功过自有后人评。
浩浩长史频频泪，总有浮云蔽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