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众穿琼林,赏琼花,绿秀红娆风光好;穿灵囿,观灵池,兽悠鸟闲气象新,真个是万物和谐,一朝清宁。辗转来到一处楼台,甚是雄伟,乃是有名的颢天台,有诗单道此台气势:
虚檐拱斗冲天推,碧瓦飞甍风缦回。
玉柱紫梁络绣幕,香阁锦扇向阳开。
时闻金石谐钧乐,依见婵娟舞徘徊。
旧曲长续柏梁韵,新声尚待君王来。
(平水回韵)
大汉尊便要此处歇息,于是君臣上得楼台,早有内侍应酬,摆上各色瓜果,真个琳琅满目,盈室清香。但见:
梨分酥脆,有翰海梨、金叶梨、东王梨、紫条梨;桃别扁圆,有缃核桃、金城桃、紫纹桃、绮叶桃;李分酸甜,有颜渊李、青绮李、同心李、金枝李;枣别大小,有玉门枣、赤心枣、王母枣、青华枣。芋栗板栗,炒绽肉团金玛瑙;沙棠甘棠,黛叶缃枝赤珠丸。味甘色纯,红柰青椑分软硬;形圆汁多,金柑黄橙别温凉。金丸珠弹樱桃小,红绽黄肥杨梅酸。龙眼益智皮儿薄,胡桃补肾水儿甜。红瓤黑子西瓜熟,肉厚汁多香瓜鲜。林檎蜜果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盘。橄榄槟榔南越种,石榴葡萄西域繁。还有那殷红冽齿房陵之李、沈绿沁心青门之瓜;又有那玉露清脆张公之梨、甘浆蜜软梁侯之柿。奇瓜异果数不尽,鲜汁美味尽殷勤。
真个穷南北之奇果,备川原之异蔬。大汉尊端座席间,龙心大悦,与百官赐酒,分享美味。宫人们击瓫叩缶,弹筝搏髀,奏陶唐氏之乐,唱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甚是热闹。有诗为证:
帝猎上林满载回,龙驾宜春颢天台。
净排异果兰房攒,鲜献香瓜甘饴来。
鹭鼓凫钟依古调,笙歌籥舞久徘徊。
虚华浮梦金兽倦,恣乐消魂玉漏催。
(平水回韵)
大汉尊意定神闲,如痴如醉,优哉悠哉,正自鸣得意,忽瞥见一团黑影于轩窗外振翼掠过,心中大惊,遂问众卿,皆说未见。大汉尊满腹狐疑,乃起身亲临轩窗,朝外仰望环顾,果然风清云淡,全无异样。又俯瞰四下,却见那不远处空旷处有一秋千架,几个女子穿红着绿,正玩得不亦乐乎。定睛细看,方知是后宫李夫人正在秋千架上风行恣乐,欢声笑语不绝。有诗为证:
病腰春病不成圊,闲逐秋千荡尽衣。
香散天风兰佩随,声摇环玉彩绳飞。
飘飘似跨双莺去,闲雅宜从月殿归。
无力尚怜扶不起,翠娥独蹙怨斜晖。
(宋张玉孃《秋千》)
秋千者,千秋之喻。汉武帝为祈千秋之寿,故后宫多设秋千取乐。大汉尊见李夫人荡秋千,龙颜大悦,传谕宣李夫人觐见,又叫乐府伶人徘优倡伎等众,于颢天台前做角扺百戏,后宫嫔妃及臣辅俱来,君臣同乐,共贺太平。一声令下,乐府雅司自去安排。
少顷,却见那李夫人香汗未干,娇声尚喘,步上楼台,道声万福。看她花颜丽色,丰韵香艳,果然是天生尤物,但见:
垂髾结髻,玉簪搔头。含颦有意,眉如黛山望春;顾盼多情,目似玄珠伏波。口上珊瑚,隐瓠犀皓齿;颊里芙蓉,浸纤珠荷露。声如娇莺出谷,步似龙女逐流。修短合度,一搦瘦腰携西子之溺腕;秾纤得中,双肩如削援毛嫱之素肘。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玉腕柔。如花解语媚含笑,似玉生香娇且羞。春心荡漾君心喜,温柔乡里不知愁。倾国倾城貌,汉宫月至秋。
大汉尊亲挹兰生酒道:“梓童辛苦,略饮一杯”。李夫人道:“承蒙陛下怜香惜玉,妾不胜惶恐。一则不敢劳驾,二则不胜酒力,乞陛下放过”。大汉尊道:“此酒不过是百味旨酒,乃百草花末杂酿而成,清凉解渴,但饮无妨”。李夫人方接过酒杯,略呷一口道:“谢陛下恩典”。
李夫人取银杓于酒樽中挹酒于杯,回敬陛下。大汉尊满心欢喜,一饮而尽。李夫人又斟满一杯,献于陛下,大汉尊道:“须得梓童清歌,朕方饮得下”。于是李夫人轻启朱唇,唱起《关雎》,果真清音嘹亮,情韵绵缠。大汉尊喜道:“好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罢接杯尽饮。有词赞曰:
天真雅丽,容态温柔心性惠。
响亮歌喉,遏住行云翠不收。
妙词佳曲,啭出新声能断续。
重客多情,满劝金卮玉手擎。
(苏轼《减字木兰诗》)
正在此时,乐府令奏请陛下观赏百戏杂耍。于是大汉尊传谕大开轩窗,乃于高台观乐赏戏。但见颢天楼下早有后宫贵胄、文武多官相簇而立。上首横排八面建鼓,俱是浓妆羽葆流苏,左右是钟磬琴瑟、锣䥽箫笛,诸般乐器,却是八音总会。乐府伶人时而以古调相如,时而即兴呕吟,声遏行云,曲折回风。
便有徘优倡伎扮做三苗四夷五戎六狄七闽八蛮九貊等胡番使节朝圣拜舞,或冠羽垩面,或断发纹身,形态各异,且拜且舞。其舞又分文武,文舞以执巾执铎执羽执扇,武舞以执戟执矛执戈执盾,乐舞即从俚俗,歌风还出九州,齐鲁俗以诗礼,燕赵俗以任侠,郑卫俗以糜丽,秦晋俗以剽急,巴渝俗以劲勇,荆楚俗以巫祝,闽越俗以蛮武,集八方之民风,萃一堂之大观。有诗为证:
泱泱汉风盛世歌,华夷骈阗尽相酬。
东歌西曲巴渝舞,极欢共襄争风流。
乐舞过后,却是杂耍百戏,伶人扮做各方异人以演示奇术,有乌获扛鼎,有蚩尤角抵,有造父驭车,有卫绾戏车,有唐绨追人,有鞑靼摔跤,有戏车高橦,有策马冲狭,有胸突铦锋,有跟头穿火,有高絙走索,有叠案弄壶,有顶碗劈叉,有燕濯走水,有飞宜僚九丸,有跳兰子七剑,有拽偃师羽乐伎,有陈平木傀儡,更有异域幻术,奇妙儵忽,扣人心弦,诸如:
倒契面戏,安息艺人之五案七盘;易貌分形,黎盱眩人之断颈续命;乘虚触实,西极化人之履水穿金;浮屠折叠,天竺弥陀之袖里乾坤;易形化怪,扶娄婆猴之化麂变犀;随笙拜舞,身毒水人之弄蛇叠案;喷火吐烟,骊靬炫人之口鼻生焰;倒挂浮云,都卢伎人之寻橦飞猱;支形换体,南掸幻人之易牛马头;划地成川,条支浪人之障眼迷踪。
(安息指古伊朗,黎盱指古埃及,天竺和身毒指古印度,南掸指古缅甸,条支指古伊拉克,西极指西域,扶娄指南方古国名,都卢为古地名)
有诗赞曰:
角抵百戏最玄迷,竞技斗巧莫相疑。
十年寒暑易筋苦,练成绝技世罕稀。
角抵百戏过后,又有滑稽杂戏,先有东海黄公,赤刀禹步,粤祝格虎,诙谐千端,妙趣横生。又有鱼龙漫延,却是鞀鼓开路,鳌山重楼之上,鱼做比目化长龙于海中砀极,出水傲戏于庭,炫跃日光,也是幻术。又有总会仙倡,却是侏儒戏,但见白虎鼓瑟,苍龙吹箎,洪崖指麾,女娥坐歌,后面相从五色狮子、九苞凤凰、龙马负图、洛龟负书等百兽率舞。其后却是驯兽登科,有虎豹,有犀象,有犬马,有鹰雕,真个稀里古怪,无奇不有,观者莫不惊叹,有诗为证:
南风北韵歌舞殊,角抵百戏一时出。
星丸盘案惊又险,驯虎伏象步亦趋。
夷伎障眼行幻术,仙倡滑稽笑侏儒。
不是汉皇天威远,那得百族共演敷。
大汉尊看那俳优纵乐,侏儒诙谐,不由大笑,忽见那百兽群中,有一怪物振翅鸣歌,正是那异兽蛊雕。原来那蛊雕因见汉孝武皇帝神武天纵,东方朔直谏明智,君贤臣明,故不忍加害。乃相随入苑,今见百兽率舞,升平之象,因此上情不自尽,放荡情怀,恰被大汉尊看见。那帝尊喜道:“虞舜成韶,凤凰来仪;商汤立亳,白狼衔钩;武王伐罪,跃鱼陨航;文公猎狩,黑龙符瑞。朕祠五畦而获白麟,今日顺哉神兽拜舞,诚祥瑞之兆,盛世之徵”,百官闻言,尽皆附和。
無錯書吧侧有司马相如道:“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譓,诸夏乐贡,百夷执贽,修德以赐符,奉符以行世,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四海之内,靡不受获。泰山封禅,嵩山刻石,彰显至尊,扬播功德,钦获美誉,承接福泽。圣人仁德,通乎幽明,则祥瑞尽出,于是景星显,庆云生,甘露降,礼泉涌,则能鸡卜于越池,收金人于休屠,得神马于渥洼,取天马于大宛,有白麟朱雀之瑞,芝房宝鼎之祥。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未有如陛下之功德者,故曰:
大汉之德,如喷泉四涌,似流水八漫,上畅九垓,下泝八埏。天地生灵,浸润恩泽,和气横被四表,武德迅达远方,德如流水,教化蛮夷。而后囿中豢养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六穗瑞谷以祭祀,两角白麟为牺牲,岐山灵龟献瑞,阳池黄龙纳祥,景星显见,信星彪烈,宝云生于露坛,祥风起于月馆,望三壶如盈尺,视八鸿如萦带,虹开玉照,凤引金声,符瑞臻至。歌曰:
自我天覆兮云之油油,自我地载兮川之优优。
嘉谷六穗兮我穑何蓄,甘露时雨兮厥埌可游。
濯濯之鳞兮游彼灵池,般般之兽兮乐我君囿。
正阳显见兮觉悟黎烝,受命所依兮天瑞符歌”。
大汉尊喜道:“卿言甚善”。李夫人道:“陛下洪福齐天,妾愿锦上添花,以盘鼓作舞以娱圣君”。大汉尊大喜,即命宫人设下七盘八鼓,覆置于地,钟鼓谐奏,金石和鸣。但见李夫人跹然赴鼓,指鼓应声,历七盘而屣蹑,罗衣生风似行云流水,长袖交错似穿蝶翔龙,浮腾累跪,跗蹋摩跌,回身还入,迫于急节,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踽步归风如楚帐虞姬,翘袖折腰似汉宫戚氏,更胜西施响屐纵踏,于是司马相如又做赋示曰:
抗妍歌以跕跃,拈轻袖而翳面。
腾嫮目以顾眄,盼烂灿以流光。
含清哇而吟咏,若流鸿鸣姑邪。
搦纤腰而互折,嬛倾倚而低昂。
袭罗縠而杂错,申绸缪以自饰。
长袖奋而生风,神气激而绕结。
振华足以却蹈,若将决以复连。
鼓震动而不乱,足相续而不并。
那李夫人蹑盘顿鼓尚自尽兴,不防那异兽蛊雕忽然现身,围着李夫人合韵和节,振翅如袖,顿蹄如步。那李夫人生性洁癖,因见这肮脏怪物,吓了一大跳,不由大叫:“陛下救命”,说罢竟从盘鼓上跌下,几欲摔倒,一头扎入大汉尊怀中,不敢抬头。
大汉尊在旁边看得真切,笑道:“梓童莫怕,此兽虽面目狰狞,却是祥和之瑞,不过一时兴起与梓童相伴而舞,并无歹心恶意”。李夫人那里肯信,吓得娇声细喘,梨花带雨,欲发叫人怜爱。
大汉尊一手抚慰李夫人,一手擎起玉杯,乃道:“顺哉,朕赐尔御酒,敢饮乎?”那蛊雕至前合翼做揖,道:“大汉陛下圣明”,遂伸喙吮酒,尽吸腹中。大汉尊笑道:“鹦鹉能言,不离禽鸟;猩猩能言,不离兽畜。顺哉知礼识敬,应节合符,真乃千古第一神兽”。
李夫子便道:“人心尚且叵测,何况兽乎?这厮似兽有翅,似禽含齿,禽兽混种,有悖天道,且形象狰狞,举止狂恣,只怕是瘟神祸胎,也未可知。此处乃神京天台,陛下乃至尊帝君,岂容此等肮脏蠢物撒野,与之为伍,成何体统?陛下便将这丑怪孽畜碎尸万段方好”。
李夫人喋喋不休,那蛊雕听得懊恼,呀呀直叫。偏那李夫人欲发聒噪,睥睨怒道:“丑泼怪,兀自狂吠,却是找死”,手中便抓起案前李子桃果掷过去。那蛊雕虽是异兽,却爱憎分明,睚呲必报,因此上绿眊放光,红喙吐舌,对着李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粉骷髅,恶恶恶”,言罢振翅自去。
有分教:一念善孝武帝逢凶化吉,一念恶李夫人惹事生非。正是天道无常当敬畏,万物有灵莫轻狂,若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