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狐常年以打猎为生,对这山林的地形十分熟悉,虽然是个女子,身手却十分迅捷,后羿与她在一处,再加上轻车熟路,回程的速度快了许多,没过几日便回到了狩猎场中安营扎寨的地方。
后羿向着纯狐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纯狐倒是反应淡淡的,也未见得有多震惊。
纯狐的样貌过于引人注目,后羿给她找了一套奴子的衣服,让她继续蒙上布巾,随着后羿一同进入了有穷王安歇的大帐,帐篷中除了侍奉的奴子,也就剩了几个焦头烂额的医官。
他们见王子终于出现,无奈地朝着后羿摇摇头。后羿望着床榻上那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自己万分敬仰的父王,在他的记忆中,父王从来的都是健硕魁梧的,甚至可以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豹子。
而如今床榻上他的父亲,眼眶深陷,整个人瘦得只剩下像是一把枯柴,后羿仰起脸,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掉落下来。
他从锦囊中拿出那棵紫芝,也不放心假手他人,带着纯狐亲自去给父王煎药。煎好了药,后羿一勺一勺亲自喂给有穷王喝下,他满心期盼,然而喂逛了最后一口药,有穷王却依旧没有醒过来。
后羿有些颓丧地放下碗:“我真傻,竟然会相信一个敌国巫医的胡言乱语。”
纯狐轻轻拍拍他,眼神中充满了宽慰:“再等等吧。”
后羿守候在有穷王身侧,没有等到父王醒来,却等到了非光带着一些部将大摇大摆进来,后羿老远便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酒气,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粗着嗓子:“蛰流那个老家伙可真能熬,这都几天了还没有咽气,老子都快等不及了!”
無錯書吧非光走到门口,看到双目血红的后羿,脸上也不禁有些讪讪,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声:“王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还以为您是让狼给叼走了。”
后羿上前一步,冷冷逼视着非光,口中冷冷:“我父王一向待你不薄,刚刚在门口,你那样说什么意思?”
非光没想到后羿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一时有些语塞,跟在非光身后一个向来尊崇蛰流的部将慌忙打圆场:“王子不要动怒,非光将军也是担忧王上的病情,心绪苦闷灌了黄汤,刚才才在此胡言乱语。”
见后羿脸色不善,非光理亏,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发作,于是重重哼了一声,抬腿走出了蛰流的卧室。
看着非光跋扈的样子,后羿气得浑身发颤:“我父王待他们不薄,他们如此,怎配为人。”
纯狐的手,轻轻搭上了后羿的肩膀,也不言语,只是无声地安抚着后羿的情绪。
有穷王依旧昏迷不醒,后羿一直侍奉在侧,他打算趁着夜晚去找那个九婴国的巫医问个明白,可是连日的奔波让他过于疲惫,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后羿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双熟悉的手推醒,后羿看见是纯狐推醒他,实在有些疑惑不解,纯狐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地面。
后羿顺着纯狐所指一看,登时吓得睡意全无——地面上,窸窸窣窣的爬行着几只蝎子,后羿认得出,这是一种身上满是剧毒的蝎子……
后羿满面惊骇,忍不住向着纯狐投去感激的一瞥。若非纯狐以打猎为生,警觉之心超乎常人,没有及时将他推醒,恐怕现在这几只蝎子已经钻入了他的耳朵,而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羿王子与我换一件衣服吧。”纯狐担忧地看着她,说出的语句却十分冷静。
后羿微微一愣,旋即想明白——这种蝎子身含剧毒,却相当罕见,显然是有人蓄意放置在这里的,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非光。而他既然已经对着他下手,为恐夜长梦多,只怕一会儿便会来查探他的“尸体”。
后羿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挥袍袖:“绝对不可以,我堂堂男儿,又怎能让你一个女子为我涉险。”
“我向来体寒,那个部将应该更加不易察觉有异样,这样我就可以趁他不备。”纯狐的目光落上后羿腰间防身的匕首,“用这把匕首刺穿那个叛将的心口。“
后羿知道纯狐所言不虚,又见她如此冷静理性的分析,他身为王子,又是个男儿,若是此时婆婆妈妈再说一些不肯的话,恐怕更会让人看轻,后羿只能千恩万谢,心中暗暗佩服一番纯狐的胆色,与她交换了衣服,自己持着弓箭躲在暗处,打算若是有事发生,便伺机出来,不让纯狐一人孤身奋战。
夜色凄迷,只听见虫儿的窸窣声。
果不其然,非光趁着夜色蹑手蹑脚进来,果然是来查探后羿的“尸体。”后羿躲在暗处,紧紧捏住手中的匕首,伺机而动。
而非光刚刚俯身靠近后羿,那“后羿”倏然极为灵活地一跃而起,用手中的匕首直直地刺向非光的心口,非光避之不及,胸口被划了一道长口子。然而他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将领,旋即反应过来,出手迅捷,不过两个轮回便制服了“后羿。”
他粗粝的手掌握住“后羿”的命门,这才发现此人并非后羿,他又惊又疑,四下张望,在暗处发现一个穿着奴子服饰的人,心中不由得警觉,仔细看了看,那奴子持着一把童子所用的轻弓,蓄势待发
后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知道纯狐受了伤,正勉力控制着心神,听着声音朝非光的方向射去。
忽然间,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升腾上他的脑海,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王子用这把毛孩子用的弓箭,就想射杀本将么?王子莫不是把本将当成了兔子?”
后羿的心猛然下沉:“坏了……”
不远处,受了伤的纯狐还想朝着自己爬过来,可是非光早已制服了他,他阴测测地笑着,掏出腰间的匕首,对准了后羿的喉咙,“一个连猛兽都没射杀过的小毛孩子,活在世上也是多余,本将这就送你下去,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你那父王也会过来陪你了。”
看着匕首一点点对准了自己的喉咙,绝望和悔恨一点点在后羿心中蔓延升腾。
从前无数人说过自己过于仁慈,他却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就在这临死的一瞬间,他忽然领悟到。所谓仁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东西,譬如君王,如果赦免了俘虏和奴隶,则会被万千百姓歌颂,心悦诚服地称赞王上仁慈。
而他呢,一个长到十四岁还在使用轻弓的王子,有什么资格去“仁慈”。
一个没有武力,连自保都不能,只能任人宰割之人,“仁慈”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笑话。他自嘲地笑笑,或许他对于那些野兔锦鸡“仁慈”,不过是因为自己过于孱弱,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臣民真心的拥戴,只能依靠对于这些幼小弱兽的“仁慈”,自我麻痹。
他万分悔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这个孱弱到无法自保,更无法守护自己身边之人的自己,那种无力感甚至比死亡更加压得他透不过气。
然而他已经无法思考更多了,纯狐还在一点一点往前挣扎地爬,冰冷的匕首已经贴近了自己的喉咙。
真可笑啊,他堂堂王子,竟然远不如一个貌丑卑微的猎户女子。
可是,倏然之间不知是谁,朝着非光的脊背重重一击,非光来不及防备,顿时跌倒在地,昏了过去。
后羿脸上一愣,倏然面上狂喜,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怀期待话语从口中一瞬挣脱:“父王!”
仿佛真有神佛的庇佑,有穷王蛰流竟然奇迹般地站起身来,正正好便看到了非光拿着匕首要朝着后羿狠狠刺下去的那一幕,他一生见过无数云诡波谲,来不及多做思量,顺手抄起一旁的青铜酒爵就往非光的头顶上砸过去。
如此,后羿才侥幸逃脱了性命。
“王上醒了,你们快过来看看!”后羿见父王转醒,欣喜之下毫不在意自己死里逃生,正要奔出门外去找医官过来,有穷王叫住了他,后羿终于冷静下来,将蛰流昏过去后的种种遭遇都告诉了蛰流。
蛰流面色凝重,猛然看到倒地昏迷的非光似有转醒之相,蛰流半分没有犹豫,抽出墙上的长剑,一剑砍下了非光的头颅。有医官闻讯赶来,非光腔子里的血溅上医官的衣袍。
蛰流气喘嘘嘘地在床榻上坐下,声音虽虚弱却冷厉:“孤的身边,竟有这样的乱臣贼子!”
医官大着胆子上前,查看了有穷王的身体,吃惊地简直不敢相信,连连呼唤:“王上天命所归,有神佛庇佑,您身体中的毒,竟已经自行痊愈了!”
那些曾与非光交好的部将听闻非光被王上砍下了头颅,纷纷过来谢罪,检举了王上昏迷时期非光的种种不轨行为。
令众人不解的是,王上蛰流苏醒之后,道是此次逃过此劫乃是上苍垂怜,上苍有好生之德,便赦免了九婴国王族的死罪。九婴国一众王族没想到竟然能生还归国,九婴国王不顾王者之尊,跪倒在蛰流面前,自请放弃国之称号,从此称为九婴族,自己称为九婴族族长,九婴族为有穷国之附属。
九婴族既摆出如此谦卑的姿态,蛰流便也给了九婴国几分面子,不仅下令赠与九婴族一些粮食渡过难关,更亲自率领后羿及一众部将为九婴族族长一行送行。
那些追随蛰流时日已久的部将不由得暗暗称奇,蛰流向来不是什么仁慈的王者,从前被征讨的部族便是投降,蛰流也往往下令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逃得性命尚且不易,赠送粮食,放其归家,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众位部将看着王上和颜悦色的模样,心中暗暗纳罕,暗想或许王上经此一劫便转了性子。
后羿跟随在蛰流身后,纯狐穿着内监的袍服站在他的身后,有穷王醒来之后,除了处死非光,一切如旧,王帐内随行的扈从又多了起来,纯狐偶然间遗落了面巾,露出真容,引起一片窃窃私语,讥笑嘲讽。
纯狐又怒又窘,从此以后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紧了后羿。
“王上,这是吾族中最具声望的巫医,下臣想命他为王上与王子祝祷,略尽心意。”九婴王言辞谦卑,恭声问询。
蛰流知道这位巫医便是指点后羿找到紫芝草救他之人,不由得对他高看了几分,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拂他的面子,点点头表示应允。
巫医躬身上前,朝着蛰流与后羿躬身下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站起身,叮嘱了蛰流几句日常养护身体点滴细节。蛰流和颜悦色,命人拿了几种有穷国特产的稀有草药赏给巫医。
巫医谢过,从奴子手中接过草药,不经意间眼神望向纯狐,纯狐像是被烫了一下,眼神一动,往后躲了躲。
巫医看了纯狐半晌,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低低一句:“可惜,当真是可惜。”
这话不经意落入后羿耳中,他不禁张口问出,巫医所说的可惜,究竟是指什么。
巫医犹豫了一下,终是回答:“羿王子,您身边这位随侍的舍人,原本应是一位倾城殊色,容光绝代之人。只是被山林间的瘴气雾霾伤了脸面,才会生出才会在脸颊上生出这些黑色的印记,不过正巧,吾这里也有些破解之药。”
后羿微微一愣,不由得朝着纯狐看了看。纯狐蒙着半张脸,眸子中却盈然有刚刚涌出的泪意,她本是沉稳之人,此时却难掩满脸的惊喜之意。这样满怀惊喜,却又期期艾艾的眼神落入后羿眼中,后羿望着那双绝美的眸子,心神一荡。
一念及此,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巫医递上来的一盒黑色药丸,朝巫医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