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后羿几乎不再往神殿去。
事实上,自从他不往神殿去,其实便已经无甚“正事”可做了。自从九日射落,百姓真心拥戴他,更是齐心协力,一点一滴地恢复着自己的故乡昔日的样貌。朝堂上,他的仆臣也真心拥戴他,还未等他开口,便会忧他所忧想他所想,往往他刚刚想到什么,还未开口,臣子百姓们探析到他的意思,早已经开始实行了。
他尚且年轻,却渐渐觉得自己已经被当成了有穷国的象征,类似于一个吉祥物的存在。人人崇拜他,敬仰他,但是却并没有人,真的需要他。
这种感觉最初当然是好的,被人真心的拥戴。他原本也想好好地做好这个吉祥物就好了,可是他发觉自己不能闲下来,他一闲下来,双脚便不听使唤地想往神殿处跑。
人人敬仰他,称他为英雄,然而只有他知道,他是一个很无能的人,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连按捺住对一个曾经背叛和欺骗自己的,别有用心的女人的思念都控制不了。
他能征服天下,却连自己妻子的心都征服不了。
这样深深的无力感,让他心中厌弃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幸而在此时,周边的小部落进献了数十个女子给她。那些女子个个花容月貌,肌肤如雪般嫩滑,声音如莺歌般娇嫩。
最重要的,他能感受到那些女子对他的爱情。
那些女子们,终日揣度着他的心意,尽其所能用她喜欢的方式讨好他,每当他到来时,那些女子总是精心梳妆打扮,准备他喜欢的饭食酒菜,用甜软的躯体拥抱住他。
后羿沉溺于那个娇艳如花的女孩子温柔乡中,酒酣耳热之时,他将那女孩子抱上了床榻,后羿神情恍惚,眼神中的光影重重叠叠,忽然就把眼前的女孩子与纯狐的样貌叠在了一处,他仿佛看到了纯狐如月色般冷的容色,倏然对他绽放了。
像是冰雪消融,枝头绽放的梅花。
他欣喜若狂,见纯狐软语温存,不停地与他说话,他仿佛一瞬间就搁下了许多事,她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兴致正浓之时,他与他鱼水之乐。“纯狐”笑靥如花,用甜软的躯体缠住他。
一夕欢好,恩爱缠绵。
夜半他口渴难耐,忽然转醒,恍惚间回忆起这一昔春宵,忽然发觉自己认错了人,会错了意。后羿哑然,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很寂寥的感觉,像是一根细小的词,绵绵密密地刺着他的心。
他感觉自己口渴,想要唤人给自己倒一杯蜜水,却突然间终于发觉了那里不对——自己的枕边空空如也,哪儿还有昔日那个娇笑着,呼唤自己王上的女子的影子?
“可能夜起如厕了吧。”后羿也未觉有什么奇怪,索性自己披着衣服起身去倒水。
他是习武之人,走路向来极轻,待他走近小几,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窗棂上,用那黄莺出谷般嫩滑的嗓音说着什么。
说得什么呢,后羿善于射箭,耳力极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与他刚刚一夕欢好,恩爱缠绵的女子,一字一句说得都是他们有穷国的秘密,有多少兵马,粮草放置在何处,兵马如何布置,百姓如何安置,甚至——他们的神兽辟火兽安置在何处,一字一句皆是他有穷国不能为外人道的机密。
他怒意上涌,酒气醒了大半,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淡淡一句:“你在做什么?”
那女子霍然回过头,看见后羿神色平静地站在她身后,吓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后羿的唇角勾了勾,并没有理她,只是随手拿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弯弓射箭远远地射出去,为那女子传递消息之人一声惨呼,像一个破口袋一样跌落下马。
那女子见事情败露,顿时神色慌张,跪在他的脚下哭哭啼啼,道是自己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替母族传递消息,恳求后羿原谅他。
后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拉起弓弦,朝着那个女子的喉咙射去,女子亦是惨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终于有士兵闻声进来,后羿面色冷然,吩咐士兵将那个女子的头颅割下来,还有与她一同被进奉的那数十个女子,将她们的头颅一并割下来,装在盒子里送回原本的部族。
那一夜的王宫仿佛一瞬变成了炼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宫人们皆噤若寒蝉,虽说王上有射日之能,也曾征服过部落,自然少不得杀人,然而在王宫中却算得上是温和随意,几乎不曾有这样雷霆之怒,血流成河的时候。
第二日,他便与那些部将商议,率领大军去攻占那个阳奉阴违,别有用心的部落。
临行之前,他借着祈福的名义又去了神殿,在神殿中,她看到了自己多日未见的王后。
她的面色苍白而冰冷,并没有他半睡半醒时那般笑靥如花的模样,他原本就是认错人了,纯狐本就是清冷和不假辞色的。
他想,她不过是嘴上说爱他罢了。
后羿扬起唇角笑笑,问她昨夜睡得如何。
纯狐闭起双目:“你杀了那个通传报信的……也就罢了,剩下的遣送回去也就是了,为何要都杀了?”
“难保她们中剩下的,没做过同样的事情,或者说生出同样的心思。”后羿轻声一嗤,“孤容不得别人的背叛,对她们也没有那么多恩仇的羁绊,自然也没有对你这般的耐性。”
纯狐背过身去,不愿再理他。他抬起纯狐的下颚,逼迫纯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你最好祈祷孤对你一直保有这份耐性,不然你的头颅早就被割下来,装进金盘中送回去了。”
他心里知道自己是在恫吓她,而他却不愿意让她洞悉自己是在恫吓她,所以他说完这话,转过身去,离开了神殿。
他虽然转过身去,但他走得很慢,他在等纯狐说一句话“我不会背叛你。”哪怕她说得是假的,他现在十分想听到这句话,他都会去把她当成真的,如果她说了,他便会在他临行之前再一次真心拥住她,待他回来,便与她好好相处。
可是,一直到他走出神殿,都没有听见这句话。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一箭洞穿了那个服侍他就寝的那个女孩子的喉咙,却仍旧没有消气,拔下佩剑砍下了那个女子的头颅。
他为何会这样愤怒,除了因为那个女子的背叛,还因为他把那个女子的百般温存当成了纯狐的,他多么希望给他这样温存的人是纯狐,可惜醒来一切都是空空如也,他又被骗了,怎么能让他不愤怒。
后羿神武,更甚于他的父亲,于是那个部族很快被剿灭,后羿的手段雷霆霹雳,斩杀了那个部族的族长,将剩下的与族长有关联的贵族亲眷,都贬为了操持最粗重的活儿的奴隶。
那一部族的百姓都战战兢兢,他们听闻了后羿射日之事,认为他定然会屠戮整个部族,可是后羿善待了他们,只要他们归顺有穷,那一部族的百姓果然归顺了他,被他下令善待。
可是后羿并不感觉快乐,那些百姓依然朝他叩拜,称呼他为王上,可是他分明从那些百姓的眼睛中看到的是恐惧,因为害怕被他杀戮,而不得已朝他臣服的恐惧。
他觉得索然无味,又不愿待在宫中,此时他听到传闻,洞庭一带出现了一只巨蛇,名叫巴蛇,巴蛇凶猛而巨大,能一口吞吃掉一只大象。当地百姓深受其苦。
“世间竟然有能吞噬掉大象的巨蛇?”后羿来了兴致,他时常去狩猎,然而看到的也不过是虎鹿熊豹等寻常之物,从未听闻世间有此巨大凶猛之蛇。
然而有穷国上下议论纷纷,那些忠诚于他的部将竟是坚决反对他前往洞庭,理由是洞庭距离此处何止千万里,即使有日行千里只能每夜要数日才能赶去,可是这世间哪儿有什么日行千里的东西呢?
这话堪堪点醒了后羿,日行千里,那不正是辟火兽么?
此时祭司已去,神殿中只居住着一个深居简出的王后,自然无人能够约束后羿,所以后羿将国政交给几个亲信大臣,自己则骑着那头辟火兽,去往了距离这里千万里之外的巴陵。
洞庭一带多湖泊多山岭,地势陡峭,气候潮湿,却颇有一番与中原不同的风味。辟火兽沿途一路疾驰,后羿却还能粗略品位一番当时的风土人情,觉得颇为有趣。
辟火兽一路行至洞庭,后羿隐藏了身份,只说自己是一个精于骑射的武士,很快便打听到巴蛇所在之地,他给了当地向导许多刀币,当地向导才肯毛线带他去找巴蛇。
“那……那就是巴蛇了,你……你自己去吧,给给多少钱……我都不去了。”那向导哆哆嗦嗦地向着前方指了指,再也不肯朝前走了,后羿顺着向导的方向张望,可是他只看到山连着山,哪儿有巴蛇的影子。
他正要去问向导,然而向导却哆嗦着,脚底抹油转身撒腿就跑。
正在这时,一座细细长长的“山”忽然移动了起来,后羿这才看得清楚,这哪里是山,这分明就是巴蛇本身,然而巴蛇好像看中了那个向导,扬起巨大得,像一座楼一样高的头颅,朝着那个向导猛吸了一口气,那个可怜的向导倏然凌空飞起,连惨呼都来不及惨呼,被那条巴蛇吞进了腹中。
连后羿也愣住了,他竟没有向导这巨蛇竟有如此威能,幸而……幸而他身上带着裂天弓,只要随手轻轻一射出,威能便远超其他弓箭的裂天弓,他慌忙拉起这把弓箭的弓弦,狠狠一箭射向巴蛇。
他射术虽精妙绝伦,奈何巴蛇周身有极为强大的气流,后羿即使已经对准了他的七寸,那箭也会被那强大的气流所吹散,巴蛇发现了后羿,也欲以那股极为强大的气流将他吸入口中。
巴蛇的口气带着浓重的腥臊气,如一阵旋风般要将后羿吸入进去。
后羿被吹得摇摇晃晃,情急之下奋力一跃,跳上了巴蛇的背部。他死死地抱住巴蛇的一片鳞甲,忍受着巴蛇要将自己摔裂在地的天旋地转,等待着巴蛇平静下来的那一刻,用尽全身力气,以裂天弓射了一箭进入巴蛇的喉咙,而后一阵地动山摇,巴蛇委顿余地动弹不得。
后羿长长松了口气,却发现那巴蛇只是停滞了片刻,倏然又快速地移动了起来——那巴蛇虽然被射中了喉咙,然而竟没有完全死透彻,只是略略休息了片刻,竟然又飞速地移动了起来。
后羿站在他的身上,以长剑砍他,然而无论怎么砍,那巴蛇的鳞甲都仿佛坚不可摧,竟然丝毫也没伤到它。
巴蛇的喉咙吃痛,一声嘶吼,高高地扬起身子。后羿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凌冽的风带着血腥气从周身吹过,若是他一个不当心,是怕会立时从巴蛇身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在巴蛇的颈上三寸,竟然又一个淡淡的,绿色的波纹,后羿心下一凛,此处莫非正是这巨大无比的巴蛇的七寸?既然他的其他地方坚不可摧,连被他射中的喉咙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那莫非……只有打他的那处绿色波纹,才能真正地杀死他?
巨蛇又一阵剧烈地晃动,仿佛不把后羿摔裂下来誓不罢休。这样下去,后羿立刻会支持不住,他的脑袋已经被晃得眩晕,腹中也饥肠辘辘,只怕再等待片刻,不待巴蛇晃他,他自己就会失手跌落下来。
后羿把心一横,拉满弓弦,以那把长剑为箭矢,对准巴蛇的七寸。然后弯弓射箭,狠狠射出去。
那把长剑飞掠而起,以惊天动地的威势直直地刺向了那块绿色的波纹。
巴蛇一声嘶吼,而后倒在地上,竟是再也不能动了。
后羿长长松了口气,跳下了蛇背。
他没有想到,这场惊天彻底的打斗早已惊动了周围百姓,那些百姓见他安然无恙地从巴蛇的背上跳下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蛇……巴蛇果然不动了。”人群中有个男子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伸手触碰了碰巴蛇的身子,顿时脸上又惊又喜,你们看啊……巴蛇……巴蛇好像变成一座山了。
那巴蛇毕竟是一条没有温度的蛇,死后没多久身体变凉透了,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身体竟然与周围的山川融为一体,竟然整个身体都化作了山脉的一部分。
难以置信的百姓中有人认出来他的那把弓箭,不禁猜测出他就是那位射九日的有穷王,百姓们纷纷向他纳头便拜,道是自己乃是中原最大的部族夏朝的百姓,他们将巴蛇之事向夏王反映过多日,然而夏王派来的士兵被巴蛇所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派人过来。
“你身为别国的王上,竟然可以为了我们斩妖伏魔专门过来,若是你是我们的往就好了!”百姓们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然后附和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百姓们纷纷低头跪拜,要将后羿当成他们的王上。
后羿万万不曾想他竟然无心插柳,他也知道夏邑,那是一个统治着千里沃土的中原王朝,其国力之强盛远非有穷国可以比拟,后羿笑了笑,没有说话。
此去经年,这座山脉因为巴蛇而得名,被人称之为“巴陵。”
后羿来了兴致,他愈发喜欢这样四处游历的,斩妖伏魔的日子,所以他骑着日行千里的辟火兽,于泽杀死妖兽大风,于桑林杀死野猪封豚……如此种种,都是祸害一方百姓的凶猛兽类,后羿无意中解救了诸多百姓,威望日益深重,以至于许多饱受其苦的小国民众甚至族长和士兵,都心悦诚服地愿意归顺与他。
無錯書吧后羿无心插柳,竟然收服了许多愿意真心追随他的百姓。
他一路走,一路行,不知不觉便到了夏国王都的边境,一路虽然遇到许多奇境奇事,也被众多人等当成了英雄,但是终日风餐露宿,他也难免有些厌倦了。
一路行,他渐渐有些不再像当英雄,而只是渴望归途。
他打定主意,在丰饶繁盛的夏国王都待上一段时日,便要踏上归途了。
他原本以为夏朝的王都是个丰盛安乐的地方,然而却不曾想,此处虽然高屋华宇遍地,然而百姓们却个个脸上带着愁苦的神色,没有一点点真心的笑意。
后羿觉得索然无味,随意找了个地方打尖休息,却在那间客店听到了百姓咬牙切齿对国君的咒骂,倒是国君昏聩无能,不理会朝政也就罢了,甚至肆无忌惮地去掠夺百姓,用以建造华丽的殿宇,收集天带的美人。
而后带着好好荡荡的美人和马车前去游猎,那些马匹们肆意践踏着百姓们的农田,百姓们略有反抗,便会被吊起来用马鞭狠狠抽打。
农夫织桑本就万分不易,做成一匹一匹绫罗更是难上加难,夏国王宫中的女子若单纯要这些华美的锦缎彩裁制衣衫也就罢了,可是夏王宠爱的美人,对于那些她不甚喜爱的锦缎,宁可撕碎了听一声响,也不愿意再拿出去。
有臣子不敢名言王上宠姬奢侈靡费,只堪说绫罗难得,撕扯实在浪费。
谁知夏王却道,这绫罗无论是穿在美人身上,还是美人不过是为听一声响,都是为美人所用,算不得浪费。
那些百姓说到此处,低头看看自己只能蔽体的破衣烂衫,摇摇头叹了口气:“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后羿虽然也是一国之王,却从未听闻这等荒谬的言论,虚耗人力,作践绫罗,竟然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摇摇头,将最后一口酒喝干,付了刀币,骑上辟火兽打算离去黄河洛水之畔悄悄,传说中黄河之水奔腾不息,甚是波澜壮阔,他打算好好看看洛水之美,而后就回有穷吧。
他这一趟,出来得实在是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