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天地之间一片萧索的寒意,没有半分生气,然而西宫王后却最是喜欢绿色,而然周围尽是白茫茫,天地之间也是昏沉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幸而屋子内是暖和的,壁炉噼里啪啦烧着红炭,暖烘烘的。
更何况,炉火再暖和,哪有一具温暖娇柔,缠绵妩媚的躯体那样暖入心肺呢。
缠绵过后,洛宓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蜷缩在后羿怀里,她起身看了看天,又继续蜷缩回后羿的怀里,“天阴沉得跟死了一样,真是无趣极了。”
后羿抱着她,披了衣服坐起来,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雪蹙了蹙眉头:“成日陪你这样躺着,筋骨都要散了,明日孤去林中猎熊吧,也好活络活络身体。”
洛宓围着一条白狐皮的斗篷,步履轻盈地走到后羿身旁,手臂环绕着后羿,声音柔得像蜜糖,却透出几分委屈:“王上前些时日刚刚去猎了熊和鹿,让我吃了好些天熊掌和鹿肉,大王这次再满载而归,我可是吃不下了,不如再往宫中休息几日吧。”
后羿看着她朗声一笑:“熊肉鹿肉吃腻了,那孤这次便便多猎些黄羊和野兔,你这白狐皮的斗篷也旧了,可惜这世间没有绿色的动物,孤这次便猎一只白虎给你。”
“可是王上上次刚去了不久,如今雪下得如此大,王上不如再等待几日,等到雪停了,让我和王上一同去吧。”
“怎么,孤陪了你这些时日还不够么?”后羿宠溺地拍了拍洛宓的脸颊,口气也甚是温和,“孤看你这些时日吃得东西腻味,口味不佳,孤去吩咐膳房看还有什么窖藏的蔬果瓜菜,午间便做给你用。”
洛宓紧紧环抱住后羿,语气中带着娇憨的哀求:“王上今非昔比,已经是夏邑的君王,怎么可以屡屡进行狩猎这样危险的举动!”
“你这时把孤当成是太康了么,孤不会那般没有分寸,沉湎于游猎美人,把国家都给弄丢了。”他分明宠溺地笑着,眼神却禁不住有些涣散,伸手拍了拍洛宓的肩膀,顺势便要转身离开。
洛宓张张嘴,想要叫住后羿,却顿住,后羿将要踏出门外时却听见洛宓轻声问了一句:“听说王后在神殿中病了许久,王上要去看看她吗?”
后羿微微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冷气,却无一丝犹豫:“不必,还有,这宫里只有你一个王后,你好好在宫中待着,孤去准备狩猎事宜。”
后羿说完,不待洛宓回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洛宓的宫室。
窗外大雪纷飞,守候在宫门外的奴子连忙迎上去,给后羿披上一件新做的灰熊大氅,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羿身后。
然而王上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返回宫室,而是迈着大步绕了个圈子,临了看到神殿高耸的一角,才回头淡淡气喘嘘嘘跟随着自己的奴子,罢了,你不必跟着了。
那奴子松了口气,慌忙点头,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神殿王后病着,王上可是要去看王后?”
“神殿王后?”后羿面色一凝,“这宫中只有一个王后,以后不必再提其他。”
那奴子觑着后羿的神色,连连点头,正要离开,后羿又唤住他,那奴子吓得浑身发抖,险些要尿了裤子。他这幅滑稽的样子弄得后羿倒是气笑了,忍不住问他:“你如此慌张,莫非孤是个让人害怕的王上么?”
那奴子看后羿脸上带着笑意,那逼人的威势偏偏又让人不能不答,只能唯唯诺诺地向着后羿:“王上待人自然宽厚仁慈……可是若是遇上了神殿王后的事,王上总是会……格外严厉些。”
那奴子说着,禁不住哭丧着脸顺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都怪下臣糊涂,改不了这个多嘴多舌的毛病,王上勿怪……王上勿怪啊。”
后羿又好气又好笑,伸腿在那奴子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吩咐他去膳房中,告诉膳房中人尽量准备些窖藏的菜蔬,为西宫王后送去。
看着那个奴子慌里慌张的离开,后羿禁不住思绪飘飞,他是用鞭子抽了几个偷偷议论此事的小内官,然而身为王上,他的脾气并算不得好,也没见他们如此忌惮过。
怎么,在这件事情上他竟表现得格外愤怒么?
还有,他本是想回宫的,怎么就不知不觉走到了神殿呢?
雪越下越大,天地皆是一片混沌的白色,后羿在神殿外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进去,一个小神官从外回到神殿,发现后羿竟站在神殿外,不由得吃了一惊,慌乱之下,揣在怀里的杯盏洒落在地上。
杯盏中漆黑的液体洒在雪上,在茫茫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黑得刺眼。
那小神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杯盏,后羿禁不住皱着眉头问这事何物。
小神官一面收拾着杯盏,一面吸着气回答:“启禀王上,王后娘娘病了好几日了,这是我在医官那里给王后请来的药。”
后羿心神一晃,恍惚之间脑海中浮现出纯狐苍白瘦弱的身影,心中不由得猛然一痛,双脚不由自主地要跨进神殿,他生生忍住,转而问那小神官王后的病情究竟如何。
小神官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一种有些凄楚的神情:“王上,您去看看王后吧,要我说,王后的病症没准只是心病,您去看看王后,王后也许立时就好了。”
那小神官年岁尚浅,许是刚刚被选入神殿侍奉的孩子,眼神中还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说话也十分大胆,见后羿面色和善,又忍不住喋喋不休,道是他第一眼看到王后简直要惊呆了,王后的容貌比天上的仙子还要好看,而且王后待人十分和善,就连对他这个刚刚来到神殿中的小童也是和颜悦色的。
“王上,您去看看王后吧,我听说……您是因为王后得罪了您,您才把她关进神殿的。可是王后在神殿中虽然见不到您,却日日夜夜都在忏悔,就算王后有什么见罪于您的地方,王后忏悔了那么久,也都该偿还清了啊,您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呢。”
\"王后的药撒了,你去医官那里在要一副吧。”后羿神色淡淡,微微别过脸去。
“对对,对,我只是见到王上终于过来,太兴奋,太激动了,王上您一定要去看王后啊,王后若是看到您一定会很高兴。”那小神官又不忘朝着后羿说了一遍,回过头往医官署跑去。
后羿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站在神殿门口良久,感觉自己终于抚平了心绪,又朝着神殿处望了一眼,缩回了早已迈出去一步的脚尖。
漫天飞雪中,他狠狠攥紧了拳头,他真是恼恨自己,为何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往只当这世上再也没有纯狐,可是为何一听到她生病的消息,却怎么也下不来狠心。
还是要为她如此牵肠挂肚……
后羿一路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自己存放弓弩的库房,是了,他心中还是记挂着狩猎之事,他一眼便看到了放在库房深处的那把裂天弓,那把弓是如此的完美,仿佛是上苍赐予的最完美的构造,才能呈现出这样让人惊叹的力量。
然而,这把完美无匹的裂天弓,却在他与纯狐决裂后被他扔进了库房,再也不见天日。
他正将眼神从那张裂天弓移上其他自己惯用的强弓硬弩,一阵迅捷而充满力量的步伐传来。
無錯書吧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浓眉大眼,英姿勃发,一身戎装打扮,连声音都是矫健而充满了力量的:“王上,臣来迟了。”
他看见后羿的那张裂天弓,脸上露出歆羡的神情:“臣早便听闻王上曾以此弓射下九日,拯救黎民万千,可惜无缘得见王上当时的风采,现而今看到这把裂天弓,果然只有王上这样的英雄,才能拉开。”
他见后羿的眼神并未看向那把裂天弓,而是认真地挑选着那些普通的弓弩,神色不禁微微尴尬:“当然,王上乃是天赐的英雄,以王上的武功,摘叶飞花便可伤人,又何必倚仗这把裂天弓。”
后羿挑好了弓箭,声音冷淡,脸上却微微露着笑意:“摘叶飞花便可伤人?那岂不是真成了昆仑的神仙,寒促啊,你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油嘴滑舌了些。”
后羿极是喜欢这个叫做寒促的年轻将领,他虽然不是昔日有穷国的故人,但是却凭借着自己卓越的军功,还有一手惊才绝艳的箭术赢得了后羿的注意。
后羿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年轻人像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准确的说,是少年时候让她心中渴望的自己,聪明,英俊,军功卓越,箭术高明,是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
如此得天独厚的才情让他养成了无忧无虑,甚至有些天真的个性,却是十分讨喜的。
后羿看着这个天真而优秀的年轻人对于自己发自内心的仰望,又不似其他部将那般要不就是居功自傲,要不就是唯唯诺诺,也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不过一两年,这个叫做寒促的异族年轻人甚至超越了昔日的有穷部将,成为了后羿身边最有风头的将领。
后羿选好了弓箭,那是一把先王蛰流远征九婴时候用过的硬弓。
“你也来挑一把。”后羿向着寒促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孤本是要你过来先挑,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
寒促一拍脑袋:“该死,我差点忘了回禀王上,臣一路赶来的时候,竟碰上了王后。”
“纯狐?她怎么会出来。”一听见“王后”这两个字,后羿本能地想起了纯狐,禁不住又惊又怒。
寒促抓抓脑袋:“是西宫王后啊……王后像是要来找王上,雪天路滑,王后不慎扭伤了脚,疼得厉害,王后身边的奴子又都是些娇弱的女流,一时情急之下,臣下就直接把王后背着去了医官署。
他觑了觑后羿的脸色,又把头像一只鹌鹑一样埋起来。
“她一向最讨厌雪天,这时候偏要跑出来做什么?”后羿嘀咕了一声,“罢了,她既扭伤了,孤便再去看看她,你稍作收拾便是,不必带扈从,你与孤二人去狩猎便是。”
寒促连连点头,后羿交代完了,便又冒着风雪去了洛宓的宫室。
他心里稍稍有一点异样的别扭,虽说他是有穷国人,地处偏远,崇尚武力和巫术,男儿负责征讨四方,狩猎捕鱼,女子则负责织布采果,生儿养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而夏邑却有些许不同,夏邑地处中原,源远流长,后羿登临夏王之位后,听当时长者讲述典籍礼仪,才知晓在夏邑上下之间,男女之间比有穷国更讲究礼法尊卑,寒促是夏邑的贵族子弟,自然也是通晓这些礼法的。
后羿这样想着,却禁不住自己都有些恼恨自己的多思。
洛宓扭伤了脚既然被寒促遇见,后羿其实并不觉得寒促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只是他们在言语之间提及到了纯狐,后羿禁不住一下子脑海中浮现出纯狐伏在别的男子脊背上的场景……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瞬间升腾。
纯狐……这么久了,终究还是无法忘了她,无法割舍她……每一次这样的感觉升腾起来,后羿都在恼恨自己无用,他如何能够对得起女祭司桅婳以生命交付的嘱托。
他已经征服了天下,可是偏偏是纯狐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无用……
他正思绪翻飞,倏然听见一阵微微的啜泣声,他耳力极强,远远超过常人,这低低的啜泣声便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鼓,后羿仔细一瞧,却见是初时在神殿外遇到的那个小神官。
“哭什么?”后羿心下不知怎么升腾起一种微微的担忧,朝着小神官走过去。
小神官见了后羿,立刻止住眼泪,吸着鼻子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却依旧是抽抽搭搭地回答:“王上……您是不是心里只有西宫王后,再也不理会东宫王后了……可是您就是不喜欢她,也不能王后这般冷落受气啊。”
小神官还是一团孩子气,说起话来不仅全无顾忌,而且说到动情之处,依旧止不住地开始哭泣。
后羿蹙了蹙眉头:“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神官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小神官声音里透着委屈和愤慨:“午前我打翻了王后的药,王上不仅没有怪我,还嘱咐我去医官署为王后重新取一份药,我心里好生感动……我一直以为王上是个很凶很严厉的人,没想到……”
见这个小神官又要开始喋喋不休,后羿的太阳穴跳了跳,也不想吓着他,耐着性子问:“你到了医官署之后呢?”
小神官渐渐止住了哭泣,“这药煎得极慢……极费时间,医官煎药的时候我便在一旁候着,谁知过了不久,有个将领背着西宫王后过来,西宫王后扭伤了脚,医官们自然急着先给西宫王后治疗……连那个正在煎药的医官,也被西宫王后传了过去。”
小神官的声音愈发委屈:“可是王后的药也不能误了时辰,更何况七八个医官全都围着西宫王后一个人转。我……我就只能大着胆子上去,请求西宫王后让那个医官先给王后煎药,王后的病不能再拖着了。”
“哦……洛宓虽然这些年尊养的愈发骄矜,但是本性还算纯善,应该不至于为难你。”后羿心中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却不愿再听他为纯狐抱屈……正欲转身离开,谁知小神官沉浸在悲伤和委屈的情绪里,完全没有察觉到后羿的抵触,仰起脸,硬生生撞入了后羿的视线。
后羿这才发现,那个小神官的双颊竟然高高地肿了起来,后羿心下一凛。
那小神官抽抽搭搭:“王上说西宫王后本性纯良,下臣也不敢胡乱对西宫王后做什么褒贬,只是小人向西宫王后恳求让那位医官给王后煎药,王后当时便发怒。
小神官一面说着,一面委委屈屈地摸了摸脸颊:“命人……赏了下臣两个耳光,说是惩戒小人胡言乱语,说是大王早已告诫过王宫上下,宫中从此再无东西宫王后之说,只有一个王后。”
后羿摸摸鼻子,这话他确实说过,他不愿再纵容这个小神官继续喋喋不休,一挥袍袖,道是自己立时便要命人去唤王后回来,只要王后一走,他便可以立时命医官煎药了。
小神官纵然脑子不大灵光,也看得出王上对神殿王后确实有很深的龃龉,以至于连亲自下旨命医官为王后煎药都不肯,他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泪水涟涟地向着后羿,“那王上可快些派人通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