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织梦不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弱女子,即便那些大唐的士兵对他有什么怀疑,也不该这样如临大敌地对待自己。
自己被麻绳牢牢地困在幽深昏暗的牢狱,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牢牢地盯着自己,各种各样一看让人浑身战栗的刑具摆成一排,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威慑,朴织梦仿佛听见了受了酷刑的犯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兽一样的惨呼,却挡不住鞭子声噼里啪啦地狠狠打在皮肉伤,打得人皮肉翻卷,只能鬼哭狼嚎地求饶。
朴织梦再是心性坚韧,到底也是牙齿打颤恐惧不已,然而恐惧之余她又禁不住困惑,自己何德何能,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值得这些大唐人这样对待。
这个谜题很快被揭开,一个大唐士兵用高丽话一脸冷厉地问她:“你可是高丽军中的奸细,装成这个样子让人对你放松警惕,以此来刺探我大唐军队的军情?”
朴织梦愣住,这个会说高丽话的士兵竟然问她是不是高丽军队的奸细,这又是从何说起?
冷汗顺着朴织梦的额头涔涔落下,她战战兢兢地又解释了一遍自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丽以挖人参为生的女子,千里迢迢去往大唐也是为了寻找夫婿,也就是自己腹中孩子的骨肉,他是长安城的药材商,他的名字叫做微生著……
那会说高丽话的士兵将她所说的话用大唐的语言转述给了为首的士兵。
他话还未说完,那为首的士兵便不耐烦地打断他,挥挥手令人将东西拿上来,不消片刻,士兵便端来一个铁盘,铁盘上盛放着一个小小的圆环。
那士兵用高丽语问她可认识此物。
朴织梦点点头,这不正是自己缝补衣服时一直用的顶针么?这又有什么奇怪。他正困惑之之时,那为首的士兵却再也不耐烦等待,从一旁的刑具中抽出一根粗粝的鞭子,朝着她狠狠抽上去。
朴织梦如何忍受得了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凄厉的惨呼从她的唇齿之间迸出来,她的身上立刻多了一道青紫色的鞭伤。
士兵一字一句翻译着为首士兵的话,那士兵神色冷厉地问她若非高丽奸细,为何会随身戴着这个指环?
朴织梦脸上更觉困惑,她自然认得这枚指环,可是这枚指环根本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她戴在手指上的顶针,她把这个东西当顶针已经很久了。
朴织梦一字一句解释着,为首的士兵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显然是不耐烦了,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在朴织梦的身上,朴织梦疼得浑身打颤,那士兵恶狠狠地问她是否觉得他们大唐士兵会认不出来,这一枚小小的指环分明就是高丽军械上取下来的东西。
朴织梦疼得丝丝地吸气,听到这一句质疑,她倏然如坠冰窖,才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完了。
这指环确实是爹从军械上取下来,给自己当顶针用的,只是时间太久,她早就已经忽略了它的来源,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枚小小的指环会连累自己几乎要丧命于此。
悄无声息的恐惧从她的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让人遍体生寒,这恐惧像是一只野兽,最初只是蛰伏着,随着夜幕降临,渐渐露出了尖利的爪子和獠牙。朴织梦感觉到自己浑身在打颤,若不是被绳索捆住,她几乎是站也站不稳了。
那为首的士兵注意到朴织梦神色的变化,愈发得意。他冷冷地告诉朴织梦他们已经注意了她多时,早就开始怀疑上了她,大唐故意派遣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大着肚子的孕妇过来刺探军情,打量着可以掩人耳目,却不曾想大唐的士兵能从这一枚指环上发现端倪。
朴织梦无从辩白,只能抽着冷气大呼冤枉,她自然不能说这枚指环的来源,不然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她正苍白的解释着,有士兵忽然发现了她颈上受了黥刑的印记,那为首的士兵有了这个发现更是警觉,色厉内荏地告诉朴织梦,自己见多了假装是在高丽受了刑法产生不满来投奔大唐这样的苦肉计,看到她脖子上这个印记,反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逼视着朴织梦问她属于她属于哪一只高丽军队,刺探了何种军情,是以何种方式传递回去的,朴织梦恐惧战栗,然而除了苍白无力地喊冤之外,她竟然连一句稍有力度的辩白之语也说不出来。
那为首的士兵也不耐烦和她多说,直接令人用带着倒刺的鞭子死命抽打她,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用夹棍夹夹住她的手指死命地拉来审问她。
朴织梦先是如普通犯人那样惨呼连连,以至于后来惨呼不动,接连昏死过去好几次,或者实在是受不住酷刑,牛头不对马嘴的乱说一气。
那士兵审问了她几天,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这人可能真是一个普通的孕妇,且除了那枚指环,自己再也找不到什么足以证明她是奸细的有力证据。
那为首的士兵终于放弃了审问她,也懒得为她浪费一间刑室,命人将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她丢弃在一间废弃的牢房,任由她自生自灭算了。
被判定为了毫无价值可言的嫌疑犯,自然也无人看顾他,只有一个刚从军的小士兵见她生的漂亮,偏又无缘无故遭来横祸,说来这个倒霉的孕妇实在是可怜,长官明明知道抓错了人,却不愿承认以免折损了自己的威严,以至于一直将这可怜的妇人关押于此。
小士兵心中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不免对他多了几分照拂,有一次无意中瞥见了狱卒拿馊了的饭食扔给那妇人,一时善心起来,索性拿了两个馒头去牢房中探望那个无辜的妇人。
那是小士兵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女人,他远远地看着她就觉得她好看,近看却发现原来是这么好看,虽然满身伤痕,容色清减憔悴,却难以掩饰细腻温软的白皮肤和长睫明眸。
小士兵咋咋嘴唇,忍不住想,“等到这仗打完了,自己虽然是刚入伍的底层士兵,多少也能多那些军饷,到时候自己回到家,请当地的媒婆给自己说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模样嘛……如果能像这个女囚就很好,当然如果比她再年轻几岁,那就更好了。”
小士兵做着娶媳妇儿的美梦,不由自主朝着那个女囚多看了两眼。
牢狱中湿热难耐,她身上满是伤口,伤口上流了浓,引得蚊虫在一旁嗡嗡嗡,女人天性都爱洁净,此时她却是昏昏沉沉,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小士兵心生恻隐,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一试之下才发现她发了高烧,那额头竟是滚烫的。小士兵一时抽搐,却倏然看见她嘴唇翕动,竟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著郎,著郎……
“这著郎是谁,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么?”小士兵忍不住想,他忽然听到有一阵声音干涩的歌声从她沙哑的喉咙里面一点一点钻出来,她竟然是在唱歌……虽然语音奇怪,然而却唱得是那个小士兵很熟悉的曲子——
李白眼眶微湿,也不由得如那小士兵一样惊讶,朴织梦明明是高丽人,在病弱之时,口中却哼唱着一首来自长安城的俚语小调——“江水绿,秋草黄,盼夫郎,踏摇娘……”
《踏摇娘》那是长安城妇孺皆知的傩戏啊。
小士兵脸上微微动容,神色有些激动地问出了李白的疑惑:“你明明是高丽人,怎么会哼唱我家乡……长安的曲子。”
“著郎……我相公微生著……是长安人,我……我要去长安找我的相公。”朴织梦一直昏迷着,然而听到长安两个字竟然意外露出几分清醒。
那小士兵却愣住了:“微生著?你是说你相公是微生大夫的公子?”
朴织梦尚且昏昏沉沉,听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却仿佛有一瞬难以自持的激动,让她狠狠点了点头。
“微生大夫是好人啊,那年我娘病重,非要吃人参才能续命,可惜我家中贫困,哪儿有钱买参,是微生大夫给了我二钱人参给我娘治病。”
小士兵似乎回忆起了往事,猛然抽了抽鼻子:“这么说你是去找我恩公的,那行,你先把东西吃了,我豁出去了,我要救你。
朴老爹曾说过朴织梦模样不比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差几分,然而仔细一看还是一副穷人家的贱胚子,为啥,命硬。有一次挖参从山崖上跌下来险些和他也一样成了个瘸子,却没想到胡乱敷了些草药喝了几碗肉汤,那腿竟然自己长好了。
如今的朴织梦也是如此,连日来的打击让她几乎失了原本坚毅的心性,然而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听了微生著的名字,心中烧腾起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她喝了热汤吃了馒头,竟然奇迹般地转醒过来,就连烧也渐渐退了下去。
三十四倔强
“那次跟我爹吵架之后,我便负气大着肚子一个人搬出来,他毕竟是我爹,日子久了,我消了气,又想着我爹毕竟腿上有伤,不免又想搬回去。”李白正有些伤怀,忽然在虚空之中听见了朴织梦的声音。
“那时候我肚腹中的孩子也有八九个越大了,孕中多思,我不免念家,一日鬼使神差地就打算回去了,可谁知道……”
伴随着朴织梦幽幽的诉说,李白的眼前又转过一副画面。
朴织梦独居了数月,心中依然挂念着父亲,一时起意挺着八九个月大的肚腹回到家中。她虽然心性坚硬,并不在意别人是如何议论她,终究是为顾及父亲的颜面,趁着夜色回来。
夜晚小巷寂寥,出奇地安静。好容易走到自家门口,朴织梦却透过小窗看见自家的灯还亮着。
\"莫不是爹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恐怕见了自己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想着自己月份渐大,实在是经不起折腾,朴织梦不禁有些犹豫该不该敲门,此时,她忽然听见朴老爹的声音。
\"王老哥,你这说得可是真的?”朴老爹的声音里透着激动,哐啷一声,甚至有碗碟摔碎的声音。
\"那可不,老朴啊你自打从军队回来,整日耳朵里塞着狗毛不关心前线的事儿,我可告诉你如今咱们高丽和唐朝的关系,那紧张得可是一个火星子就能燃起来,大唐那些狗贼欺人太甚,咱们高丽这边可想了个法子,要好好煞一煞那些唐贼的威风。”
“什么,你是说要铸一堵唐人的尸山墙,只要献上一个唐人的尸体,就能重新回到军中任职,还能当上个百夫长?”朴老爹显然被吓了一跳,即将说出来时被那个王老鳏夫捂住了嘴。
“朴老哥,你可小点儿声,怕人心惶恐,不让往外传的。”王老鳏夫见朴老爹声音大的吓人,忙不迭去捂住他的嘴。
可是看样子朴老爹已经昏了头,他喝得醉醺醺却手舞足蹈:“老哥你知道,我家那死妮子肚里头孩子,那个狗贼爹就是个唐人,这小子看上去不是个吃干抹净就走的,其实啊,这些年头他可没少给我家那妮子写信,全都让我给扣下了……既然有这档子好事儿,我就给那个贱贼写封信让他过来,他哪儿会知道……一来到这儿,就会做了我这个泰山岳老子的刀下亡魂……”
朴老爹越说越是越是得意,全然没想到此时朴织梦就站在窗外。
朴织梦失魂落魄地从自家门口走回去,她只觉得浑身的精神都要被抽空了,她知晓父亲仇视唐人,却不曾想父亲怀了这样的心思。
然而仿佛又是想起了微生著给自己写过信,朴织梦的心中又泛起了一丝丝甜蜜,她的性情向来果决,只略一思忖便开始收拾行囊,不论如何,自己还是要找到微生著。
一念起,朴织梦立刻坐立难安,她收拾了包裹便要趁夜离开,忽然住处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朴老爹难得不再喝酒,清醒着走进来。
见了女儿打着肚子独自一人蜗在这间比家更破的小土屋中,朴老爹一见,当即要朴织梦与他回家去。
朴织梦虽然心中负气,却知道自己要走,此夜与爹大概是最后一次相见,也不免轻声软语,说了许多的体己话。
而朴老爹,虽然心怀鬼胎,看着女儿大着肚子过得如此落魄,又想到自己实际打算做的事情,心中也不免伤怀愧疚,说话间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温存。
这一切被李白尽收在眼底,他深深叹了口气,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朴织梦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虽有万般不舍,依旧米在何处,参在何处,何时吃药之类的东西巧妙穿插在说话间。
一直说到东方渐白,朴老爹也倦了,怀着几分真心再次说出了要女儿回家去住的话。
朴织梦神色淡淡:“女儿生这个孩子,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是强留在家中生产,恐怕连累爹你也要遭人笑话。”
朴老爹摸摸鼻子,朴织梦所言也确实正是他所忧虑的,朴织梦又适时说了些韩老大夫医者仁心,答应来照料女儿生产一类的话,朴老爹怀着几分伤感真心实意地交代了几句,“其实也无妨啊女儿,你到底是爹的亲闺女,爹也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的,你不回去莫不是在怨爹么?爹让你嫁给那个老鳏夫,也是希望你后半生有个依靠。”
朴老爹这么说,朴织梦的心也跟着软了几分,正待开口,忽然听朴老爹又说:“爹明天去城里找个会写大唐字儿先生,让他来高丽看你,现如今虽然局势紧张,但到底他得给你,也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交代啊。”
朴老爹话锋转到此处,朴织梦心念一转,忽然变了脸色,勉强维持着声调的平和:“天亮了,爹你先去吧。“
”像什么样子,一定要给那贱贼写信,就等不及了么?”朴老爹显然是会错了意,眼见女儿如此不争气,气鼓鼓地走了。
高丽和大唐虽然局势紧张,然而大唐毕竟有天朝上邦的赫赫威名,乔庄改版铤而走险前去大唐贩卖人参皮货的客商也不算少,朴织梦也听微生著无意中说起过两家。
思来想去,朴织梦大着胆子,一个人挺着肚子找上了一个如微生著那般往来于大唐和高丽之间的客商。
虽说无商不奸,但也不知是那商贾见朴织梦挺着肚子千里寻夫不易,还是被她所说的,她要寻找之人在中原做药材生意,对他颇有助益,总之连朴织梦自己也没想到,那客商竟答应带她一同去往大唐。
他的商队自有通关文牒,按理说足以应付高丽的盘查,然而因为高丽和大唐局势紧张,去往大唐格外不易,累得那商贾比往常多费了许多金银打点。
商人逐利,眼见快要到了大唐境内,那商贾想想大唐边境只会比高丽边境更加难以应对,索性趁着夜色抛下朴织梦,独自去了大唐,竟将她肚子留在了两国交界边境的丛林里。
边境荒凉,朴织梦闭着眼睛躺在帐篷里,假装自己已经睡着,根本听不见粼粼的车马声,毕竟,那队商贾离开时将帐篷留给了她,还在她的身边放了食物和水。她已经足够感激。
她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借着月光在帐篷里看着自己的肚腹,这个时候,她已经能感受到婴儿的胎动了。
朴织梦的心中充满了即将为人母的辉光,她轻轻抚摸着肚腹:“孩子……为娘一定不会让你像为娘那样一直孤苦伶仃的,为娘一定会带你见到你爹,让你有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幸福的家。”
朴织梦的心愿是美好的,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那商贾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将她好不容易收拾的行囊留给她,而只是给他留了些许食物和水。
边境之地荒凉,商贾们给她留下的食物和水并不多,她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一点一点往大唐的边境挪。
她远远地看见过那些大唐的士兵,他们穿着的是与爹的军装完全不同的盔甲袍服,说得也是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一个个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朴织梦虽然心性坚韧,但到底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乡,没想到这一离开,便是独自一人去往大唐。
为什么她的心中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她很害怕,仿佛是出自于母亲对孩子保护的本能,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去大唐,她会遇到危险……
她终是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都要往大唐的关卡去了,食物和水很快就吃完了自己再也难以支撑了,没有别的选择,再留在这里唯有死路一条,朴织梦挺着肚腹,摇摇晃晃地顺着大唐守卫的关卡走。
天边忽然乌云滚滚,天色瞬间黯淡,刺目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让朴织梦愈发害怕,她终是缩回了帐篷不敢再出去。
寒冷,晕眩,和饥饿一波一波向着她蔓延,她蜷缩在帐篷里,寒冷和饥饿尚且可以忍耐,可是饥饿却无法忍耐——她仿佛听见腹中的孩子长大嘴哇哇大哭:“阿娘,我饿……我饿啊……”
朴织梦无法,只能咬着牙从帐篷里走出来,用手捧住一把冰凉的雨水,强迫自己死命地喝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入腹,那一股饥饿之意却更加猖獗,恍恍惚惚间,朴织梦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修长的身形,穿着大唐人的袍服,举着一把宽大的竹骨伞,步履透出掩饰不住的潇洒俊逸——来人不是微生著又是谁?
“阿著!”朴织梦一声亲昵的呼唤禁不住脱口而出,铺天盖地的欢喜之意如海啸般涌入朴织梦的心头,难道九天十地的神佛真的听到自己祈愿了么?
来人也发现了她,当即停下了脚步,高高举着伞,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向他回首:“织梦,我来接你了,快过来。”
涌上来的兴奋让朴织梦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向着微生著狂奔过去,那个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近在眼前,朴织梦伸手想要紧紧抱住,然而她却抱了个空,身体因为过度用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跌倒在地。
疼,深入骨髓的疼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哪里有什么微生著?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都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她徒劳的伸出双手,抱住的唯有虚空。
瓢泼大雨湿冷冷地浸透了朴织梦的衣服,劈头盖脸地向着她倾泻而下,朴织梦捂着肚子浑身又湿又冷,这一刻的狼狈,让她再也无法忍耐,她心知这瓢泼的大雨一时间让自己乱了心神,起了自怜自艾的情绪。
她咬咬牙,拼命不让自己显出这样无用的矫情,模模糊糊的光影里,她忽然看到地上肮脏的雨坑里,有半块被人吃剩下的饼。
腹中又适时地开始咕噜噜直叫,她仿佛能听见肚子里的孩子饿得直哭直嚷,朴织梦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确定了这次不是自己因为饥饿而产生的幻觉,那真的是一个干饼。
她终是跌跌撞撞地上前去,伸出枯瘦的手臂捡起那半块带着泥土,被雨水泡得发涨的饼。
即使是这样一块饼,她也一点都舍不得浪费,用衣袖细细地拂洛掉饼上的的泥水,将饼一点一点地掰开,一小口一小口吃进去。
她自幼在山上挖人参,也遇到过私下茫然饥肠辘辘的时候,她知道每当这个时候越是饿却越是急不得,唯有一点一点吃下去,才能一点食物也不浪费。
虽然只是一块寒碜至极的饼,然而那毕竟是实实在在的食物,在她饥饿难耐时落入了腹中,朴织梦的落到谷底的心绪竟奇迹般地回升到半空,她勉强站了起来,把心一横,横竖自己如今大着肚子又孑然一身,半分可以傍身的东西也无,不如就趁着现在赶紧赶路,或许在天亮之前能够到达大唐边境。
大唐……想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大国的名字,朴织梦心中总有难以掩饰的惴惴不安。
她是高丽人,自小便从爹的口中听说了这个地大物博的天朝上邦的名字,爹早年在军中和大唐的军队打过仗,自然是仇视大唐的,爹说大唐恃强凌弱,肆意欺压高丽,爹说大唐人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是高丽人,是她爹的女儿,理所当然是仇视大唐的。然而……她却遇见了微生著,一个笑容是那样好看,又待她如此好的男子。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微生著笑意温然的影子,默默地告诉自己,著郎是大唐人,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那么大唐没准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朴织梦平添了几分勇气,她正要站起身来朝着前面大唐与高丽的边境走。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兵戈交错之声,她听到一个粗粝到甚至有些恐怖的声音:“你是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地是要做什么?”
待到朴织梦回过神,便有冰凉的利刃狠狠地贴近了她的颈脖,一阵痛彻难忍的冰冷痛楚从颈上传过来,那个穿着大唐士兵服侍,用刀抵住她的颈的士兵手上用力,殷红的血珠子就从她的颈上涔涔滚落下来。
“说,你是何人,你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为何要来到边境上?”那人目光锐利如鹰隼,看得人遍体生寒。
“我……我是去大唐长安城寻找我的夫君。”朴织梦显然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几句。
士兵们听她口吐高丽语,不由自主相互对视,神色也愈发凝重了几分。
有个士兵仔细打量了她片刻,朝着那为首的士兵耳语了几句,那士兵看着她,挥挥手下达了一句指令,立刻有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兵上来,粗鲁地扭住她的双臂,用绳子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三十五受刑
朴织梦不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弱女子,即便那些大唐的士兵对他有什么怀疑,也不该这样如临大敌地对待自己。
自己被麻绳牢牢地困在幽深昏暗的牢狱,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牢牢地盯着自己,各种各样一看让人浑身战栗的刑具摆成一排,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威慑,朴织梦仿佛听见了受了酷刑的犯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兽一样的惨呼,却挡不住鞭子声噼里啪啦地狠狠打在皮肉伤,打得人皮肉翻卷,只能鬼哭狼嚎地求饶。
朴织梦再是心性坚韧,到底也是牙齿打颤恐惧不已,然而恐惧之余她又禁不住困惑,自己何德何能,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值得这些大唐人这样对待。
这个谜题很快被揭开,一个大唐士兵用高丽话一脸冷厉地问她:“你可是高丽军中的奸细,装成这个样子让人对你放松警惕,以此来刺探我大唐军队的军情?”
朴织梦愣住,这个会说高丽话的士兵竟然问她是不是高丽军队的奸细,这又是从何说起?
冷汗顺着朴织梦的额头涔涔落下,她战战兢兢地又解释了一遍自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丽以挖人参为生的女子,千里迢迢去往大唐也是为了寻找夫婿,也就是自己腹中孩子的骨肉,他是长安城的药材商,他的名字叫做微生著……
那会说高丽话的士兵将她所说的话用大唐的语言转述给了为首的士兵。
他话还未说完,那为首的士兵便不耐烦地打断他,挥挥手令人将东西拿上来,不消片刻,士兵便端来一个铁盘,铁盘上盛放着一个小小的圆环。
那士兵用高丽语问她可认识此物。
朴织梦点点头,这不正是自己缝补衣服时一直用的顶针么?这又有什么奇怪。他正困惑之之时,那为首的士兵却再也不耐烦等待,从一旁的刑具中抽出一根粗粝的鞭子,朝着她狠狠抽上去。
朴织梦如何忍受得了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凄厉的惨呼从她的唇齿之间迸出来,她的身上立刻多了一道青紫色的鞭伤。
士兵一字一句翻译着为首士兵的话,那士兵神色冷厉地问她若非高丽奸细,为何会随身戴着这个指环?
朴织梦脸上更觉困惑,她自然认得这枚指环,可是这枚指环根本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她戴在手指上的顶针,她把这个东西当顶针已经很久了。
朴织梦一字一句解释着,为首的士兵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显然是不耐烦了,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在朴织梦的身上,朴织梦疼得浑身打颤,那士兵恶狠狠地问她是否觉得他们大唐士兵会认不出来,这一枚小小的指环分明就是高丽军械上取下来的东西。
朴织梦疼得丝丝地吸气,听到这一句质疑,她倏然如坠冰窖,才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完了。
这指环确实是爹从军械上取下来,给自己当顶针用的,只是时间太久,她早就已经忽略了它的来源,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枚小小的指环会连累自己几乎要丧命于此。
悄无声息的恐惧从她的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让人遍体生寒,这恐惧像是一只野兽,最初只是蛰伏着,随着夜幕降临,渐渐露出了尖利的爪子和獠牙。朴织梦感觉到自己浑身在打颤,若不是被绳索捆住,她几乎是站也站不稳了。
那为首的士兵注意到朴织梦神色的变化,愈发得意。他冷冷地告诉朴织梦他们已经注意了她多时,早就开始怀疑上了她,大唐故意派遣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大着肚子的孕妇过来刺探军情,打量着可以掩人耳目,却不曾想大唐的士兵能从这一枚指环上发现端倪。
朴织梦无从辩白,只能抽着冷气大呼冤枉,她自然不能说这枚指环的来源,不然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她正苍白的解释着,有士兵忽然发现了她颈上受了黥刑的印记,那为首的士兵有了这个发现更是警觉,色厉内荏地告诉朴织梦,自己见多了假装是在高丽受了刑法产生不满来投奔大唐这样的苦肉计,看到她脖子上这个印记,反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逼视着朴织梦问她属于她属于哪一只高丽军队,刺探了何种军情,是以何种方式传递回去的,朴织梦恐惧战栗,然而除了苍白无力地喊冤之外,她竟然连一句稍有力度的辩白之语也说不出来。
那为首的士兵也不耐烦和她多说,直接令人用带着倒刺的鞭子死命抽打她,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用夹棍夹夹住她的手指死命地拉来审问她。
朴织梦先是如普通犯人那样惨呼连连,以至于后来惨呼不动,接连昏死过去好几次,或者实在是受不住酷刑,牛头不对马嘴的乱说一气。
那士兵审问了她几天,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这人可能真是一个普通的孕妇,且除了那枚指环,自己再也找不到什么足以证明她是奸细的有力证据。
那为首的士兵终于放弃了审问她,也懒得为她浪费一间刑室,命人将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她丢弃在一间废弃的牢房,任由她自生自灭算了。
無錯書吧被判定为了毫无价值可言的嫌疑犯,自然也无人看顾他,只有一个刚从军的小士兵见她生的漂亮,偏又无缘无故遭来横祸,说来这个倒霉的孕妇实在是可怜,长官明明知道抓错了人,却不愿承认以免折损了自己的威严,以至于一直将这可怜的妇人关押于此。
小士兵心中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不免对他多了几分照拂,有一次无意中瞥见了狱卒拿馊了的饭食扔给那妇人,一时善心起来,索性拿了两个馒头去牢房中探望那个无辜的妇人。
那是小士兵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女人,他远远地看着她就觉得她好看,近看却发现原来是这么好看,虽然满身伤痕,容色清减憔悴,却难以掩饰细腻温软的白皮肤和长睫明眸。
小士兵咋咋嘴唇,忍不住想,“等到这仗打完了,自己虽然是刚入伍的底层士兵,多少也能多那些军饷,到时候自己回到家,请当地的媒婆给自己说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模样嘛……如果能像这个女囚就很好,当然如果比她再年轻几岁,那就更好了。”
小士兵做着娶媳妇儿的美梦,不由自主朝着那个女囚多看了两眼。
牢狱中湿热难耐,她身上满是伤口,伤口上流了浓,引得蚊虫在一旁嗡嗡嗡,女人天性都爱洁净,此时她却是昏昏沉沉,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小士兵心生恻隐,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一试之下才发现她发了高烧,那额头竟是滚烫的。小士兵一时抽搐,却倏然看见她嘴唇翕动,竟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著郎,著郎……
“这著郎是谁,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么?”小士兵忍不住想,他忽然听到有一阵声音干涩的歌声从她沙哑的喉咙里面一点一点钻出来,她竟然是在唱歌……虽然语音奇怪,然而却唱得是那个小士兵很熟悉的曲子——
李白眼眶微湿,也不由得如那小士兵一样惊讶,朴织梦明明是高丽人,在病弱之时,口中却哼唱着一首来自长安城的俚语小调——“江水绿,秋草黄,盼夫郎,踏摇娘……”
《踏摇娘》那是长安城妇孺皆知的傩戏啊。
小士兵脸上微微动容,神色有些激动地问出了李白的疑惑:“你明明是高丽人,怎么会哼唱我家乡……长安的曲子。”
“著郎……我相公微生著……是长安人,我……我要去长安找我的相公。”朴织梦一直昏迷着,然而听到长安两个字竟然意外露出几分清醒。
那小士兵却愣住了:“微生著?你是说你相公是微生大夫的公子?”
朴织梦尚且昏昏沉沉,听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却仿佛有一瞬难以自持的激动,让她狠狠点了点头。
“微生大夫是好人啊,那年我娘病重,非要吃人参才能续命,可惜我家中贫困,哪儿有钱买参,是微生大夫给了我二钱人参给我娘治病。”
小士兵似乎回忆起了往事,猛然抽了抽鼻子:“这么说你是去找我恩公的,那行,你先把东西吃了,我豁出去了,我要救你。
朴老爹曾说过朴织梦模样不比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差几分,然而仔细一看还是一副穷人家的贱胚子,为啥,命硬。有一次挖参从山崖上跌下来险些和他也一样成了个瘸子,却没想到胡乱敷了些草药喝了几碗肉汤,那腿竟然自己长好了。
如今的朴织梦也是如此,连日来的打击让她几乎失了原本坚毅的心性,然而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听了微生著的名字,心中烧腾起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她喝了热汤吃了馒头,竟然奇迹般地转醒过来,就连烧也渐渐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