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血红色是水晶珠被青璃吸入了腹中，猩红色的水面终于恢复了平静，却少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巨大的彩色鸾鸟又终于变幻为琅嬛阁美艳动人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模样，她显然是透支了体力,面色虽然苍白无力，却黑眸灼灼，唇色艳丽，她的眸子中含着淡淡的欢愉，扬起唇角冷声一笑：“今日多谢冥府款待，替本上神谢谢你们的冥君大人，帮我告诉他，看在我今日吃饱了的份上，便暂且饶他一命。”
龙婴哭丧着脸脸，膝盖一软朝着青璃跪下去，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神仙姐姐你不要这样，冥君大人倘若知道水晶珠都不见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求求你把水晶珠还给我，还给我一颗就好。”
他话音未落，又被青璃一脚猛然踹进了血池中，青璃望着皱眉不发一言的大彪，轻轻扬眉：“你不喜欢说废话的人,我也不喜欢。”
语罢她不发一言，又幻化做青鸾的模样拍打着翅膀让李白和空明禅师上来，转身便要离开。
龙婴又沾染了一身血海的腥臭气，好不容易爬上来，跳起来拽住冥尊的袖子哇哇乱嚷：“士可杀不可辱，岂有此理,你不想射你的旧主人第二箭，射那个和尚总可以吧，他不过是一个只剩下一口气儿的魂魄，看他还有什么力气再施用金钟罩！”
冥尊司羿点点头：“可。”
他凝神望着青鸾拍打驮着众人远去，手上忽然又多出了一把弓，那把弓周身冒着紫黑气，完全没有实体，是由这团透着妖邪的气凝聚而成，冥尊的指尖渐渐变成了黑色，他竟能用手握住这团没有实体的弓，拉满弓弦，射出一支亦完全由紫黑色的邪气凝聚而成的箭镞。
箭刚刚离弦，青璃和空明禅师俱已经嗅到了这股不寻常的气息。
空明禅师面色一凝，他倏然高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神色旋即恢复了平静，大有顷刻间便参透生死的态度。他比任何人都知晓如今自己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是靠着一口残存的气息硬撑着，只要稍微触碰到这只箭镞的邪气，便会灰飞烟灭。
自己离修行圆满只差了一口气，然而不过是一念之差，却造成了灰飞烟灭的结局，别说成佛成仙，便是连再入轮回，做一只蝼蚁的机会也不再有。
空明禅师叹了口气，心底微微升腾起些许遗憾——华严寺中藏着的那九千八百七十六卷的经文，他才不过读了三千四百八十四卷啊。
遗憾的念头微微露出，那只箭镞便已经抵达了他的眉心。
空明禅师仿佛听到李白将要惊骇痛呼出来的声音，可惜已经没有告诉他淡然处之的时间了，不过有青璃上神开导他，不用自己操心。
空明禅师缓缓闭上双目，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许多年前，在高句丽初遇时朴织梦那明丽又倔强的身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啊！”
意料之中李白那声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痛呼声震得空明禅师耳朵嗡嗡响，最后一丝气儿险些散了架，然而他既能听见李白这声惨呼，那说明他并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样灰飞烟灭。
“琥珀！”
空明禅师睁开眼睛，心头忽然传来一点温软的暖意，他睁开眼睛，竟然看见那只并不太熟悉，只知道她能幻化成人类少女的黑猫，躺在他的胸口上，身上插着的是那只只差一寸便要射中他的箭镞。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黑猫，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那又小又软，温度渐渐消失的身体。
黑猫却喵呜一声，挣扎着躲过去，她又黑又亮的瞳孔已经渐渐扩散，嘶嘶地吸着气跟眼前这个和尚说：“别碰我，小心中了这支箭的邪气。
空明禅师的手顿在半空中，然而他终究还是落下去，轻轻抚摸着琥珀暖融融的皮毛。
李白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他想说什么，却见青璃轻轻摇摇头，伸手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生命，就因为你说过要保护贫……我的那句戏言么？你又不是出家人，就算说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又有什么关系……”空明禅师垂着头，感受着黑猫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是如斯难过和无能为力。
\"我才不是个信守承诺的猫呢……别自作多情。“黑猫艰难地笑笑，“我只是知道，你是个得道的大和尚，将来有可能成佛，那救了你，我……我应该可以积攒很多功德吧。”
空明禅师看着黑猫期期艾艾的样子，一时语塞，终是点点头：“是……可以积攒很多功德。”
“那就好……我……我要把这些功德，全部都给我……我的主人……值得了。”
琥珀似乎想笑一笑，然而她刚刚翘起胡子，那个笑容便永远永远凝固在它的脸上。
黑猫小小的尸体变得透明，她的魂魄也一点点散去……仿佛风吹起的尘土，仿佛这只狡黠的黑猫，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般。
空明禅师强忍住泪意，一遍一遍给她念着往生咒。
李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琥珀狡黠的笑意，还有乖乖吃鱼的模样，猛然一回头，看见了龙婴和冥君司羿已经追赶上来，就静静地站在他们后面。
“你……竟然使用灭魂箭。”青璃的眼睛里满是凛冽的恨意，一字一句从唇齿间迸出来，仿佛是要把昔日的伙计咬成碎片。
“我说过，如今我已是冥府的冥尊，再不是你琅嬛阁的伙计。”
“好！”青璃生生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手上青芒闪动，似是要凝聚为剑气，向眼前人拼命。
然而剑气尚未聚拢，冥尊快速闪身过来，一把握住了昔日主人的手腕，他面色冷然：“你吞下了血海中的水晶珠，此时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你毕竟是个女人，我不愿占你这样的便宜，你走吧。”
他既如此说，青璃旋即收拢了神色，她狠狠咬牙：“好，来日再见之时，我绝不会手下容情。”
冥尊淡淡颔首：“我也一样。”
青璃把琥珀埋在琅嬛阁后院的胡椒树下，因为李白说，琥珀最喜欢喝的那种鱼汤，里面要放好多好多的胡椒。
那样娇俏明媚带着些狡黠，原本可以活千秋万载的黑猫，如今甚至连一具完整的身体都留不下。
这一方小小的坟茔里，埋藏的是琥珀悬系在颈部那个小小的铃铛，空明禅师盘腿坐在坟茔前，一遍又一遍为琥珀念着超度的往生咒。
青璃在西市街的摊上买了一大碟香炸酥鱼放在琥珀的坟前，李白从透出的缝隙里面看着，禁不住难过，他看着那碟酥鱼，怎么看怎么觉得炸的不够好，禁不住怅然一句：“在冥府的时候，我答应琥珀回来后给她熬鱼汤喝，可惜也不能够了。”
青璃的手顿了顿，用一种故作轻松的温柔语气：“小白，你教我这鱼汤该怎么做，我来做给琥珀喝吧。”
李白以前觉得青璃是万能的，她是帮人实现执念的琅嬛阁主人，仿佛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得倒她，现在才知道她可以上天入地，完成无数千难万难谜题，然而最不擅长的，恐怕是一个世俗女子的本分——做羹汤。
李白看着青璃手忙脚乱地将切得粗如手指的“姜丝”呼啦扔进锅，又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宰杀的黑鱼丢进去，李白一眼瞥见鱼鳃上还挂着没有刮干净的鱼鳞，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無錯書吧然而他刚刚别过脸，忽然又听见青璃一声惊呼：“啊，我忘记放油了！”
李白……
青璃折腾了好久，才折腾出一锅鱼汤，李白只是瞥了一眼，便能判断这锅鱼汤的味道一定像它的模样一样惨不忍睹。
青璃有些尴尬地搓搓手。
李白挠挠并不存在的头皮，将说教的话咽进去，很真诚地安慰青璃：“琥珀知道你费了这些功夫亲手炖鱼汤给她，她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
李白正说着，青璃忽然捂住肚子，玩下腰身痛苦地开始干呕，李白吓坏了，他用力朝着葫芦镂空的缝隙看去，却见青璃脸色苍白，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李白急得像葫芦里的蚂蚁，然而他此时只是一个残魂，连搀扶着青璃回房也办不到，李白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见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青阁主，青阁主你怎么了？”
在青璃即将软绵绵倒下去之时，杜浩然竟然出其不意地出现，他见青璃将要倒下，连忙搀扶着青璃回到房中。
“夜行游女之事我已查清，不日便可解决，长安城不久之后便会太平，杜公子放心。”青璃知晓杜浩然也为夜行游女出了不少力气，不待杜浩然问询便主动告诉他。
”果真，青娘子真不愧是青娘子，有青娘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杜浩然又惊又喜，他上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问，“我有个不情之请，之前已经和李白说过，请青娘子将陆家大小姐陆如意丢失的孩子交给我，就说是我代为找到的行么……“
杜浩然看青璃久久没有说话，抓抓头皮：“我杜浩然虽然喜欢占便宜出风头，但是我也知道就这样抢夺青娘子的功劳也实在是不合适的，但是我实在是想讨得陆小姐欢心，青阁主您就成全我吧。
青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苦苦哀求的男子，心中翻腾，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认识他，在她的感觉中，相比于李白有些愣头愣脑的耿直，这位杜浩然公子可就油嘴滑舌多了，更兼从来没个正形，整日流连花丛，从未想过要安安分分地停下来。
而此时，他的眼眸中却流露着难得一见的真诚，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期期艾艾，仿佛真的及其在意这件事，在意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孩子。
青璃淡淡一笑，苍白的眉眼生出几分润意：“我还记得去年，杜公子从我这里买走那副红宝头面的时候，为了牡丹坊那位美丽的银翘娘子，也是这样期期艾艾的样子，杜公子可真是多情之人。
”不不不，可不是这样。”青璃只淡淡调笑了一声，杜浩然立刻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当时看上银翘那个小娘子，纯粹是年轻不懂事，被一副美好的皮相迷得晕头晕脑的，可是遇上了陆如意小姐，我才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青娘子你别笑话我，陆小姐虽然美貌，但我杜某人见过的美人也不算少，可这杜小姐就是一束打在我心坎上的白月光，一见了她我就晕了，只想可着劲儿对她好，什么都想送什么话都想对她说，但是不管送什么或者是说什么都觉得亵渎了她，杜小姐向佛，喜欢的东西本就不多，她与陆大小姐素来要好，陆大小姐丢失的孩子，可以说是陆如意唯一的牵挂了，所以就算是青娘子帮我了，青娘子开个价钱也成……”
青璃看着杜浩然真诚又急切地说了这许多，旋即轻松地笑笑，伸出两根青葱一样的枝头：“那就黄金一百两吧。”
杜浩然错愕：“你还真要啊，还要那么多。”
青璃眨眼笑笑：“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要钱的道理，你也看到我在地府中元气大伤，问你收一百两哪里贵了？”
杜浩然咬咬牙：“那好吧，为了让陆二小姐开心，一百两黄金我也不在乎。”
“杜公子果然霸气。”青璃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白暗骂了一声重色轻友，恨恨地咬了咬并不存在的牙。
“一百两金子我先写个欠据，不出三月必定如数奉上，青娘子可以把孩子给我了么？”杜浩然大笔一挥写了借据，转而向着青璃问。
李白心里禁不住为青璃捏了一把汗，那些孩子明明已经化作了怨灵装在赤红色的水晶珠里被青璃吞入腹中，又怎么能把孩子给杜浩然去献媚，这只青鸾鸟莫非是为了钱开始坑蒙拐骗了不成？
李白暗暗腹诽，青璃却一脸气定神闲：“杜公子且莫急，那些婴孩在冥府之中呆得太久，沾染了冥府中的朽浊之气，我需得将那些无辜孩童体内的浊气尽数清理干净，还需得一段时日。
杜浩然面上露出钦佩的神色：“原来如此，那有劳青娘子费心了，我这一百两金子，就权当是给青娘子补补身子。”
青璃脸上笑眯眯：“多谢杜公子好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许是看在那一百两金子的份上，青璃的精神也好了很多，她竟然亲自起身来将杜浩然送到了门口。
“那青娘子，我走了啊。”虽然花了一百两金子，但是想到终于能够为杜小姐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我觉得这钱花的真是值得，真是高兴。“
杜浩然话未说完，忽然听见一声阿嚏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青璃身上传来的，杜浩然面上露出疑惑，“青娘子，怎么不见李白那小子，他没事吧？”
青璃眨眼笑笑：“小白啊，他没事，就是回头让他知道您为了陆大小姐花了一百两金子毫不心疼，去年却不肯给他赎身，这让他知道了，不是心理难受坏了。”
“嘘嘘，那青娘子可千万不要让太白兄知道。”杜浩然连连嘘声，又四下张望了一番，一副十足心虚的样子。
“杜公子请回吧，我不告诉他就是了。”青璃意兴阑珊，一副送客的架势。
杜浩然连忙千恩万谢，抬脚要走的时候，突然又倚着门框子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大彪那冰块脸啊，他把李白的肉身还给李白了么？
青璃歪着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杜浩然：“大彪他死了。”
杜浩然仿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青璃兴致不高，连忙宽慰了好几句，终于被忍无可忍的青璃拎着颈部上的衣领扔出了琅嬛阁。
月色中天的时候，李白终于现出了身形，他抓耳挠腮一句，青璃趴在后院的台上跟着写一句，李白还在骈四骊六佶屈聱牙抓耳挠腮，青璃忽然不耐烦地扔下笔：“真服了你们这些叽叽歪歪的文人，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情写信偏偏要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扯起。
李白羞愧地垂下头：“我爹他喜欢这样……”
青璃索性不再搭理李白，提起笔模仿着李白的笔迹刷刷写就——
慈父大人亲启：
儿闻说天有异象，边关枉死无数，儿已寻得破解之法，自当前往一试，恐数月不能归家，慈父大人珍重，儿太白书。
青璃搁下笔：“这样不就行了，说得多错的多，反正你目前这个样子是回不了家的，能躲过一天算一天吧。”
李白抓抓脑袋，“何姨的夫君如今躺在乌骨城的冰湖中，也算是死于鸟灵之手，若是能够完成此事，何姨心中定然也是极宽慰的。”
李白不过是想到了何田田凄惶无助的样子随口一句，青璃却忽然轻飘飘瞅了他一眼，语气竟有些酸溜溜的：“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挺记挂别人的。”
李白丝毫没有听出来青璃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很认真地看着青璃：“嗯，我是很记挂何姨，何姨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如今遭受了那么多厄运，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心里也会感到很宽慰的。”
“哼……”青璃钝钝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接口，空气中一时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忽然那清冷的月色下，忽然有扑簌簌的声响。
一旁沉默不语的空明禅师倏然伸出手去，看着六角形的雪花渐渐溶于手掌间，不由得轻声一叹：“下雪了。”
他似是想起来什么，目光中露出悲允的神色：“如此大雪纷飞之时，冰河解冻，万千生灵沉入水底，如此逆天而行，是当遭受天谴……”
青璃神色淡淡：“小和尚你也不必担忧，我已经将那些怨灵都吞入了腹中，没有了这些怨灵输送的能量，那些鸟灵便不能持续作恶。”
空明禅师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青娘子说得是，如今没有了恶灵输送，想来鸟灵作恶也后继乏力，此时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净化乌骨城中的怨灵，冰河自然会重新凝固，一切回复如常。”
青璃禁不住皱皱眉头：“小和尚你到底想说什么？”
空明禅师的眉头也跟着皱了皱，他毕竟是得道高僧，虽然知道眼前这只青鸟十分有资格这样叫自己，到底还是不太习惯小和尚这个称呼，他垂眸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口：“贫僧虽然能力微薄，但是这件事贫僧一人足矣处理妥当……”
他话音未落，青璃忽然冷声一笑：“鸟灵犯下如此打错，你就是怕我若与你同去，恐怕饶不了那些与冥府一同作恶的鸟灵，尤其是你那个高丽小娘子朴织梦的性命，你放心好了，你若是觉得她的性命可以饶过无愧于你信奉的神佛，那我饶她不死也没什么。”
青璃扬着嘴角，噙着一抹了冷笑，话说得直白又不客气，李白亦觉得十分不妥，想了想空明禅师到底是有徇私之意确实也不大光彩，终于忍住了没说什么。
空明禅师涨红了脸，向着青璃双掌合十施了一礼，声气依旧平和：“青娘子早些休息，还望早日启程，以免又更多无辜生灵枉死。”
空明禅师说完，又施了一礼告辞，转身离开琅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