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冈叠阜卫神都,万幕平沙八阵图。
朝柱星横周社稷,宗藩盘石汉规模。
官堤横野丰青草,禁禦深林暗碧榆。
地辟天开到今日,九重垂拱制寰区。
(元周伯琦《上京记事》)
上回书说到布衣子奉地仙之祖镇元大仙尊之命,穿越秦汉唐宋,将那历朝国都皇陵做成舆图,绘册标记,以便推演祸福。乃辞了大宋尊,借风遁至蒙元之地,那番邦景向自与中原不同,有诗为证:
紫菊花开香满衣,地椒生处乳羊肥。
毡房纳石茶添火,有女蹇裳拾粪归。
不须白粲备晨饮,乳酪羊酥塞北奇。
泥土炕床银瓮酒,佳人槌髻语侏离。
(杨允孚《滦京杂咏》)
布衣子寻觅多时,不见京都御苑,也不见那帝冢皇陵,好生诧异。
原来那蒙古人,乃鞑靼部落起事于朔漠草原,殊方异类。行则车为室,止则毡为庐,无城郭耕田之业,俗随水草,居无定所,陵葬更无分金定穴之说。但凡可汗亲王归天,即以梡木空其中,类人大小,合之为棺,置尸体于内。棺外加髹漆,以黄金为圈箍之,称为漆画金绕。而后于草原广漠处,掘深沟葬之,土回填。然后万马踏平,无封无树,更无献殿鹊台之附属,唯插矢以为垣,逻骑以为衡。又引母驼在侧,当其面杀其子驼。至来年野草丛生,墓冢便无踪迹可觅。若祭祀时则以母驼引路,但见母驼哀嚎处,即掘地为坎以燎肉,并以酒醴马杂烧之。母驼即死,便无祭礼,从此再无踪迹可觅。有诗为证:
草原大漠一溜平,戈壁丘陵瀚海行。
蒙古不同汉葬制,密葬深藏不留形。
岁月无情蚀骸骨,荒滩有绿庇寒阴。
入土为安空富贵,心机不劳石上铭。
布衣子不知胡人葬俗,乃极目四眺,见有几座巨大山丘,以为是帝冢皇陵。及近看时,却见碎石成堆,彩带络联,全无阴森之气。正自纳闷,忽闻锣鼓之声,嘈杂喧嚣,于是隐于暗处,且看情形。
那山丘却是蒙古敖包,上竖三杆青兰纛旗,柱杆与垒石彩带相连,上系哈达,四周插满五色旗旛。正南方祭台上,左供五谷木斗,上插蓝色小旗;右捆血祭用的活羊,周围是鲜果白食。石壁上点着九十九盏酥油灯,坛前燃起大堆柏枝篝火。这时却听得牛皮鼓、白螺号响声震天,人群喧闹处拥出萨满博师阔阔出,此人穿着怪异,形象奇绝,但见:
鹿角神冠十五叉,铜鸠为徽挂中央。
后拽熊皮鬼吹带,额前铜镜坠铃铛。
面具狰狞凸豹眼,涂血大嘴吐獠牙。
兽皮神衣龟蛇绣,长裙及地彩带长。
腰间常悬明珰串,手套四足青蛇爬。
蛙皮神靴画蛇头,铜铃随步响叮当。
手中神鼓图玄武,皮槌击时通八方。
周身铜镜数十面,恶鬼惊胆难遁藏。
原来蒙古风俗自与中原不同,信仰为多神崇拜,尤信奉萨满教,以为万物有灵,而萨满巫师颇受尊崇,阔阔出便被称为通天巫,意指有法术可通长生天。但见他立于祭坛前口中念念有词,行三跪九拜大礼,甚是虔诚。大元尊及众臣将万户宗王,亦随之长跪于敖包台头,磕头礼拜。礼毕,通天巫手执法器,口念法咒,绕敖包三周。大元尊亦率众人相随,绕行三圈,献上哈达并抛掷石块,通天巫高声唱诵道:
“天地山河日月星辰自然万物,
我们历代祭拜的附体主神。
感谢长生天腾格里的护佑,
無錯書吧感谢始祖巴塔赤罕的恩泽。
虔诚的子民已聚在敖包台上,
请接受我们庄重的祭拜。
赛因召(好啊),赛因召”。
大元尊及众臣至虔至诚,毕恭毕敬,随声附和,高呼赛因召。又有两个护法将写有长生天之位的紫色神牌供于主供桌中央。那通天巫又唱咏道:
“啊,长生天腾格里,
我们世代敬拜的父亲。
在那太阳升起之处,
有个至高无上的九重宝塔,
宝塔顶上有个我们父亲般的九重天,
在那白云飘浮之处,
有个金光万道的九层阶梯,
阶梯顶上就是我们父亲般的长生天。
啊,长生天腾格里,
我们真诚的祭奠你,
把丰硕的寿色献给你,
把金盅里的美酒献给你,
主宰万物的慈祥父亲,
请莅临享用这草地精华。
赛因召,赛因召”
众人随呼“赛因召”,早有护法用祭刀将血祭用的羊宰杀掏心,供于金边木碗中。通天巫接过木碗,虔诚地供奉于长生天神位前,扭动身躯,唱道:
“啊,长生天腾格里,
让天仓里的福禄溢流到人间,
呼咧!呼咧!
让九天宝库中的财富赐给百姓吧,
呼咧!呼咧!
让牛肥羊壮满山川吧,
让快乐幸福满人间吧,
呼咧!呼咧!”
大元尊与众人围簇着通天巫,踏歌呼喝:“呼咧!呼咧!”一时间踏步如雷,响遏行云。却见那通天巫颤腿扭腰,旋转跳跃,乃是博舞安代,籍以向四面八方神灵施礼,并抛洒谷物香灰。眼见声促形疾,愈发颠狂激荡,忽然间口吐白沫,双目翻白,却似神灵附体。且看他犹如盘旋疾俯的神鹰,飞步掠过坛前圣火,打坐在篝火旁边,从火中抽出烧红的烙铁,用舌头舔过,但见青烟袅袅,声响嗞嗞。那通天巫毫不在意,念声咒语,将纸做的邪魔扔入火中。众人触目惊心,越发恭维,却听那通天巫大叫道:“巴塔赤罕(蒙古人始祖)奉腾格里神谕昭告成吉思皇帝”。
大元尊及众亲王那颜伏地听谕。却听通天巫道:“天下之大,无边无垠;天下之富,无穷无尽。成吉思大汗,不要知足于兀鲁思那颜(部落首领),带着你的安达(兄弟),占胜所有的对手,统治整个世界吧”。
大元尊忙道:“朕有今日之荣耀,全赖长生天恩典。今日福禄已足,不敢再生贪念,妄开杀戒”。通天巫神色俱厉道:“成吉思大汗,你是戈壁的雄鹰,志在九天之上;你是草原上的苍狼,志在万里之外,挥起你的金刀,斩杀所有的异教徒,让蒙古旋风占领每个角落,主宰这个幽灵世界,这是长生天的神谕,必须服从”。大元尊不敢违背长生天意志,乃立誓道:“铁木真愿听从长生天的神谕,打败征服所有的异教徒,重新成为世间共主。天罚之战即将开始”。却见那通天巫面如死灰,口喘粗气,瘫成一堆。大元尊知萨满博师附体神灵已退,即命侍从将通天巫扶回庐帐歇息。
大元尊情知事关重大,不敢大意,遂问丞相耶律楚材怎生是好。耶律楚材道:“即是长生天神谕,臣不敢妄言。不过依旧例但逢战事当焚骨占卜,可以一试”。大元尊即命取来羊肿骨,耶律楚材即投入火中,欲观其裂纹,但见火腾紫焰,气散羊膻,那羊肿骨竟化飞灰。耶律楚材大惊失色,乃道:“骨化飞灰,乃挫骨扬灰的不祥之兆,上天示警,大汗不可妄动刀兵,否则必有劫难”。
大元尊道:“朕生于乱世,自幼丧父,孤儿寡母受尽欺凌。苦经百战,统一漠北。然后秣马厉兵,励精图治,蒙古始为天下霸主。若无昔日杀戮之功,岂有今日显赫之报?全赖长生天护佑赐福,朕不敢有半丝不恭,而今长生天又传神谕,自当从命,何惧生死”。
耶律楚材冷笑道:“萨满之言,大汗真以为神谕示下?”大元尊道:“尔这大胡子,怎敢怀疑神谕?通天巫随朕多年,卜吉求福,全赖神力,乃是长生天的使者,最知天意,长生天即生杀伐之心,岂能违背”。耶律楚材道:“神巫之道,必得顺从。然臣焚骨问占,卜象示警,凶多吉少,自古凡事予则立,不予则废。今日五尊分鼎享食,上应天命,下合生克,只宜按部就班,各守其司,不可妄惹是非。大汗若执迷不悟,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怕到头来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大元尊道:“草原上的牛羊,生性懦善,无争无贪,食草果腹,反刍倒嚼,然而终不免为他人之口食,牛羊有罪乎?虎狼为生存延嗣,只得终日奔波,大开杀戒,欺凌弱小,食肉求生。虎狼食牛羊,虎狼有罪乎?二者皆为生存而已。弱肉强食,乃生存之道,自然之理。胜者为王,人生天地间,何尝不是如此。蒙古人乃苍狼的后代,天生便要吃羊,而天下本来就是霸主的乐园,若让虎狼食草果腹,岂不有违天道?”
耶律楚材道:“狼要吃肉保命,羊要生存繁殖,自然之道,不可违背。然天地间,唯人最贵,不可等同于非狼即羊。师出无名,苍天不佑,征伐无辜,反受天遣,大汗宜三思而后行”。大元尊道:“我不杀人,必被人杀,先下手为强,自古皆然。死者皆该死之人,乃命中注定,天意也。我奉长生天神谕,执上帝之鞕,责罚待罪之人,何须有名无名?”
耶律楚材苦劝不下,叹道:“自古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泽民致主本予志,素愿未酬予恐惶。陛下执意兴兵,臣亦无奈,言轻无用自缄默,伏乞陛下放臣归山隐退”。大元尊道:“大胡子,你是朕的股肱重臣,自当同富贵,共荣华,卿不可绝情”。耶律楚材叹道:
“四海干戈尚未平,不如归隐听歌声。
情知文武都无用,罢读诗书不学兵”。
耶律楚材言罢,怆然退下,大元尊一时无语。太师国王木华黎劝道:“长生天神谕示下,大汗自有虎狼之师,足以称霸宇内,横行天下。大胡子不过一介腐儒,前怕狼后怕虎,焉成大事?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以奴婢之见,大汗当整顿三军,发兵先征伐赵官家,一举灭宋,杀鸡儆猴,则列朝惊悚,惶惶不可终日。奴婢愿打头阵,以雪前耻”。
大元尊道:“此次征伐,非同小可,朕当亲征,务要一举成功”,言罢传令点将征兵。忽听有人吟《满庭芳》道:
“百尺危楼,千间峻宇,艳歌出入从容。幻身无赖,何异烛当风。旧日掀天富贵,当时耀,绝代英雄。百年后,归甚处,一旦尽成空。诸公闻早悟,抽身退迹,跳出樊笼。念本初一点,牢落无穷。幸遇时平岁稔,偷闲好,消息圆融。忘机处,灵波湛湛,独镇水晶宫”。
大元尊循声望去,却是那长春真人邱处机,不禁笑道:“神仙好情致”。长春子道:“贫道有感于耶律晋卿泽民致主不易,素愿未酬无奈,祈盼于时平岁稔,惆怅于偷闲忘机”。大元尊道:“耶律楚材乃上柱良相,此人天赐我家,军国庶政,尽可委托,朕视为心腹伴当,敬如国师,未曾轻怠,可惜其悲天悯人,天性使然,不能助朕雄霸天下。邱神仙远涉风尘,三番见朕,实在辛苦,不知有何见教?”
长春子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大元尊素来敬重邱真人,因此上传谕暂缓出兵,先将长春子邀至金顶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