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声哥哥,你把婚帖给你那位恩师了么?恩师如父,若是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是否也要朝他拜上一拜?”见许竹生回来,虞小柔掩饰不住满脸的笑意,叽叽喳喳地问她刚刚想到的问题。
许竹生没有答话,呆呆地站着。
“竹声哥哥你怎么了?对了,你想不想看看我好不容易赶工绣好的嫁衣。我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在嫁衣上绣鸳鸯,你猜猜我绣了什么?我绣了并蒂莲,花开并蒂,好看又吉利。”
眼前的少女眼神晶亮,叽叽喳喳地说着,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许竹声却不敢去看那双晶亮的眸子,他垂下头,眼神微微酸涩。
“竹声哥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虞小柔不明就里,关切地摸摸许竹声的额头,“不烫呀。”
少女的掌心细腻而温软,暖暖的触感让人舍不得放开,许竹生轻轻握住那只手,声音微不可闻:“小柔……你愿意和我,和我去长安么?”
虞小柔脸上一惊,:“去长安?竹声哥哥,我现在怎么可能离开我爹娘……为什么你突然想要去长安呢,桃源乡不好么?”
许竹声垂下头,终是一五一十把宫廷画师之事告诉了虞小柔。
少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她仰起脸,用力将手从许竹声的掌心抽回去,涩涩一笑:“竹声哥哥,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也想知道,我和绘画,在你心中究竟哪个更重要!”
许竹声愣了:“你和画画比?小柔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虞小柔淡淡一哂:“难道不是么?后日我便要与你成亲了,你却一听闻长安有考取宫廷画师的消息,便立马动了心肠。”
许竹声无言。
虞小柔抬手擦了擦眼角:“竹声哥哥,从小的时候起,我便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你醉心于画画,将我抛诸脑后的情景。比如前些时日你和我一起去郊外踏青,你见了郊外的美景,立刻不顾陪我,一门心思扑在画画上,我看到其他像我们这样出来郊游的爱侣亲亲热热的模样,心里真的很委屈……”
她咬咬嘴唇,眼角微有泪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和你同去长安的,若是竹声哥哥肯为了我留下来,那自然证明在竹声哥哥心中小柔比画画更重要,小柔会安安心心做你的妻子,一生一世照顾你、陪伴你……”
虞小柔说到此处,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如果竹声哥哥觉得去长安考取画师更重要,刚好竹声哥哥明日便启程走吧。从此以后,小柔会把对竹声哥哥的心意,藏在心底……但是,小柔不会在嫁给你了。”
虞小柔说仰起脸,不让在眼眶中打转儿的泪水落下来,她并未给许竹声说话的机会,转过身,扭头便走了。
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描摹许竹声那时的纠结,一会儿闪现出虞小柔娇俏的容颜和那双饱含爱意的眸子,一会儿浮现出老画师谆谆善诱的模样——
“你有这样惊人的天赋,又有这样难逢的机会,难道不想去长安为帝王将相作画,从此声名传颂于世,甚至流芳百代吗?”
恩师和虞小柔都说让他自己选,却又显而易见地把对他真正的期望写在脸上——却是截然相反的。
许竹声辗转反侧,来回踱着步子,不由自主竟走到了河道的码头边,码头上停着大大小小数十只船,其中去往长安的是最大的一艘,一眼便可望见。
“老丈,去长安船只有明天一趟么?”虽然知道老画师不会信口开河,许竹声还是抱着侥幸的心问了声。
“可不是后生,你要是去长安,明天可得准点儿来”老船夫抽了口旱烟:下一趟船最早也得再过三个月喽。”
那一夜,许竹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思来想去,起身收拾了行囊,终是告诉了弟弟自己打算去往长安,只能将父母双亲托付给他。
天刚蒙蒙亮,许竹声便启程去了,他满怀心事,一路流连。去往码头要从虞家米行的门口经过,许竹声刻意饶了远路,好不容易来到了去往长安的渡船前。
登船之时,他深深吸了口气,又不由自主朝后回望了一眼,那一眼,他却看到了那个自己百般牵挂却又不忍见到的身影——正是虞小柔。
虞小柔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是那样的明媚鲜艳,看着自己时,眼神中却是难以掩饰的失望。
虞小柔怔怔看着他,声音涩然:“竹声哥哥,在你心里,画画终归还是比我重要。“
许竹声心中万般愧疚,他望着虞小柔,一字一句言辞恳切:“小柔,你和我一起去长安吧,等我成了扬名天下的画师,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富足幸福的日子。”
虞小柔摇摇头,将发间那只他用画作换来的玉钗塞进他手里:“竹声哥哥,你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这枚钗就还给你吧,你多保重,莫回头,愿你功成名就,前程似锦……”
虞小柔的声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像是绝了堤的河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后生,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要收板了!”
许竹声咬咬牙,终究是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船。
那一年,他十七岁。
以画技扬名天下的梦想终,终是胜过了青梅竹马的少女的温柔乡。
無錯書吧长安远,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去往长安的船一路顺流而下,心事重重的许竹声拿着画笔,负手站在船尾。
他心中思虞小柔,想到自己与虞小柔的父母双亲心中便觉万般亏欠。但是让他说句心里话,他并不后悔选择来到长安。船已经走了一月有余,这一路上他见到过烟波蒸腾的江面、一望无际的田野、巍然耸立的高山,那都是不同于江南温山软水人间胜景。
这些景象给了他无数灵感,让他兴致勃勃地拿出画笔,笔下的画作日复一日,愈加生动起来。
然而这一路的繁华盛景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长安带给他的震撼。
许竹声第一次来到长安,便被长安的巍峨气象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过,世间竟然会有如此繁华之地。宽广整齐的大道纵横交错,足可容纳数驾马车并辔而行,东西两市店铺林立,鳞次栉比,西域的珠宝、波斯的香料、江南的丝绸绫罗、岭南百越的水果……他觉得自己刚到长安不过片刻的见识,竟然比在家乡十几年所见的还要多。
许竹声没有被眼前繁华富贵的景象绊住脚,他回忆着着临行前老画师的指引,朝着榜上指引的报名地,紧赶慢赶地跑了过去。
因为是宫廷画苑的考试,报名登记的地点也设在大明宫的一角偏殿。巍巍宫阙中规矩森严,面色冷峻的内监一言不发,引着从九州四海赶往长安的画师,鱼贯而入呈上自己准备好的画作。
此次机会难求,欲参与选拔的画师多如过江之鲫,然而宫廷画师的考试,自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加的。需得拿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一副作品,让画苑中的老画师先过了目,若是自己生平最得意之作尚且入不了那些前辈画师的眼,自然也就不必再参加画苑考试了。
许竹声站在队伍中央,不时听到画卷被狠狠掷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画师带着哭腔的哀求,求监察的画师给自己一次机会。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高大粗壮的内监,像扔掉一块抹布般把他们扔出宫墙。
一众画师不免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心,窃窃私语。许竹声站在人群中,他平素低调随意,此时握画的手心不禁沁出了汗,心中扑通扑通像揣了只兔子。
好不容易轮到了自己,许竹声深深吸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将画作呈上。
那幅画,是自己与虞小柔在郊外游玩,偶然看到一只从林间蹿出的野兔,一时兴起所画,那日心神意动,一气呵成,天真纯粹又自然流露,实在是自己私心里最得意的作品。
那画师端详了他的画作许久,惹得身侧的监察画师也伸头去看,许竹声心中忐忑,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那画师的脸色,却见那监察画师似是赞许地点点头:“画的确实不错,难怪连一向挑剔的尤光画师也为之侧目,你是何人?”
许竹声心头一喜,连忙恭谨地回答:“学生许竹声,余杭人士。”
那监察画师转头向着一旁录事的文吏,记下吧,此人可来参与考试。
“慢着!”那个叫尤光的画师终于抬头,“做宫廷画师,日常为数最多的,是奉诏为夫人娘娘们作画,你可会画人物之相?”
许竹声点点头,迎上尤光的目光,那个叫尤光的画师看上去年约不惑,却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一双绿豆小眼却锐利地盯着自己,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此人笔下的野兔如此生动,画人物定然也是差不了的。”一旁的画师朝着那文吏点头示意,尤光冷声一哼,也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此时,许竹声却愣住了,他忽然想到,自己昔日作画无数,但是说起画人物,他却从未给自己心爱的虞小柔作一幅画。
李白与青璃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作为旁观之人他们看得很清楚,那个叫做尤光的画师看到许竹声的画作时,满眼都是妒忌之意。
靠手艺吃饭的人有一个好处,手上功夫是好是坏不多时便可看出来,藏也藏不住,可惜……宫廷画苑却不比其他地方……
许竹声自然顺利通过了画苑的考试,可是虽然他的作画水准远在画苑其他画师之上,然而画苑却被尤光把持,他画技虽精,却苦无施展的机会,空有个“画苑待召”的名称,却从未被宫中哪位贵人召唤过,不过是在画苑日复一日打发时间罢了。
他虽然年少单纯,慢慢却也看出些门道,整个宫廷画苑被尤光把持着,尤光在宫中多年,深受帝后二人的恩宠,自然是宫中贵人需求作画时候的首选,若是宫中一些不甚得宠的嫔妃,尤光亦是派一些画技巧远在自己之下的画师过去,愈发衬得自己画技高超。
“有什么办法呢?尤光此人画画确实不错,可惜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当日画苑画师报名参选之时,老夫看得出他便不想让你参与考试,你有如此才能,老夫实在不愿你被埋没,所以顶着尤光的压力也要让你参与画苑选拔。”
当日执意要文吏记下许竹声之名的监察画师名叫赵云光,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虽熬出些资历,却一直被比自己小了近一轮的尤光弹压着,心中郁郁,偶然一日与许竹声一同喝酒,酒醉微醺之际,话不禁多了起来。
“你可知道,当时你在画苑考试时所画的那幅画,尤光那老小子看得眼睛都直了,老夫敢打包票,他当时满心琢磨着怎么毁了你这幅画,不让你进画苑来。也是你小子运气,那天晚上雷雨交加,看守画库的几个小吏担心水浸湿了画,赶到画库去收拾。却见半夜三经的,那尤光正举着你的画作仔仔细细地看,他手中的烛台啊,距离你的画不到半寸的距离。我们画者都知道要远离火烛,就算是为了看画儿,谁会把烛台距离着画纸这么近啊!”
不知不觉看到此处,李白的眉头禁不住狠狠皱起来:“许画师怀才不遇固然可叹,然而这个赵云光我看也是心怀鬼胎,按照他的说法,即便是尤光要故意烧了画,他赵云光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装醉装糊涂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就是见许竹声年轻单纯,想拿他当枪使。”
青璃看了李白一会儿,忽然眨眼笑笑:“小白呀,你居然能看出这些门道,看来你这愣头青的毛病,真是好了不少啊。”
李白没好气地白了青璃一眼,继续看着转鹭灯中许竹声一生的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