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语救急不救穷,可是这穷被救得到底是难堪了些。
许竹声到底是昔日名噪一时的大画家,若让他以别人的画为模本,并且画的还是千篇一律,毫无技法可言的,最粗俗的门神像,这对于许竹声而言,不啻为一种天大的侮辱。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呢?如今的他连掉在地上的饼都捡起来吃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不,这不一样!”许竹声在心里和自己说,“自己怎么能干出在作画上出卖尊严之事呢。”
一直到半夜,许竹声依旧犹豫不决,他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晚他又梦到了虞小柔,梦中的虞小柔眼神清澈而温柔,目光平和而慈悲,她看着许竹声,脸上露出极难过的神情:“竹声哥哥,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千年后,有位才华冠绝古今的大诗人,因为怀念自己早逝的亡妻,写下了一句感人肺腑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而如今,许竹声正是如此,他看着美貌依旧的虞小柔,忍不住自惭形秽,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絮絮地向虞小柔说了今日之事。
虞小柔的神色中满是悲悯:“竹声哥哥,我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你去画那副门神像吧,只有画了才能活下去,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许竹声醒来时,不见了梦中的伊人,枕上却已沾湿一片。
第二日,许竹声便打定了注意,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他许久未拿画笔,又看不见样貌,只能凭借着墨的味道来辨别自己所画方位。
三日里,他没日没夜的画,不知画毁了多少次,才得了这一副画像。
那伙计果然如约前来取画,拿了那副门神的画像,扔给许竹声一些散碎的银子和吃食,竟然又给了许竹声一副门神拓像,让许竹声再画三日。
这一次,许竹声所画依旧艰难,但是似乎比第一次画要略微熟练些,三日后,那个伙计再次来取走门神画,给了他银子吃食,又交给许竹声一副画像
许竹声彻底纳了闷,拉着伙计问他的主人到底是谁,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帮他。
那伙计闭口不答,许竹声问的急了,那伙计才回答说自己不过是个家仆,奉命来行事,自己家主人只说自己是许画师的一个故人。
许竹声闭目遐思了一会儿,不再多问,他与那个神秘的主人就这样保持着这份默契,一个拿拓像,一个画画,谁也不多说些什么。就这样一连过去了数年。许竹声隐然发现,经过这数年的锤炼,他好像已经可以闭目作画了。
这一次,那个伙计再次过来找他。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给他一副拓像,而是对着许竹声说:“我家主人直称赞许画师乃是天纵奇才,看许先生今日的拓像,已经不再拘泥于拓本,而是有了自己的挥洒。好不容易盼到先生能做到如此地步,我家主人说了,自己好歹也算是帮着许先生度过了这么多年的难关,如今想请许先生帮一个忙……
“承蒙贵主人多年照顾,许某早已是心中惶愧难安,如今若能有什么是能为贵主人效劳的,许某求之不得。”一直仰人鼻息,已经很久没有被真正“需要”过了,许竹声干涸的心头,倏然又惊又喜。
那伙计冷声一笑:“既然许画师视我家主人为恩人,想必不会拒绝主人的任何要求是么?”
这话中的意思,那个神秘的主人提出的要求怕是会让许竹声为难吧,许竹声淡淡一笑:“如今我已经形同废人,仰仗着贵主人多活了一段时日不说,画技也是恢复了几分。贵主人乃是我的恩人,我每日都在感念贵主人的恩德,所以只要我能做到,自然不会拒绝贵主人的任何要求。”
無錯書吧那伙计微微勾了勾唇角:“既然许画师已有作画之能,我家主人希望许画师,能画一副您心中的妙音天女图。
许竹声倏然怔住:“你家主人是……”
那伙计不再隐瞒,冷声回答:“我家主人和许画师乃是昔日宫中画苑的同僚,人称画苑双壁之一的,尤光画师。”
许竹声怔住,他倏然重重一挥袍袖,转身走进屋子中。
那伙计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反应,对着里屋声音朗朗:“我家主人说了,十日之后,他亲自过来取画。”
岁月忽已暮,算起来许竹声盲目已有十年,他的心思简单纯粹,除却画画之外,并无任何可以谋生的技能,若非遇到了那个让他画门神的神秘人,他恐怕早已冻饿而死,成为了白骨一堆……
罢了,连活着都要仰人鼻息,那还有什么不能画的呢。
妙音天女,这位身姿飘逸的佛国仙子的形貌,在许竹声心目中已经勾勒过无数次,戴象牙佛冠,身披璎珞,大红绡金长短裙,云肩合袖天衣,绶带,手执法器,宝相庄严。
他屏气凝神,按照自己勾勒的感觉一笔一画描绘着,只是不知为何,在他画这幅妙音天女图时,脑海中想着的并非长孙皇后,而是他一生中挚爱的女子——虞小柔。
他倾尽全力将画做完,放下了笔。他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他能多活这几年,竟是拖赖于仰仗他最讨厌之人的鼻息。
他这一生啊,为何会这样苦……
恍恍惚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一袭红衣,笑靥如花的虞小柔,她的声音温柔:“竹声哥哥,若是时光倒转,江水西流,你是否愿意和我留在桃源乡,一生都不再来长安?”
愿意么,愿意么?在梦里,虞小柔问过他无数次,他也思考过无数次,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滚来滚去,他好像都说不出来。
正在此时,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许画师,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许竹声霍然惊醒:“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