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十年的光影,许竹声虽然看不见尤光的相貌,听他的声音,便知他已是垂垂老矣。
“尤画师……这是你要的妙音天女图。”他将画递给尤光,终是平和地问了一句:“十年了,我虽然不问世事,却也知道您一定已经是大唐第一画师了吧!”
对方许久许久未曾答话,半晌放下画卷,长长叹息了一声:“我输了,我虽有天下第一画师之名,画技却终究远不如你,你当真是不世出的天才。”
多年以后,亲耳听到这位老对手对自己画技的肯定,却再也半分也无法激起许竹声心头的波澜。
他自嘲地笑笑:“尤画师说笑了,如今我已是形同废人,能重新拿起画笔甚至是能活下去,都托赖于尤画师的相助。至于这幅妙音天女图,我能画的尚可入眼,不过是这幅图画因为我在心中早已描摹了千遍万遍。”
尤光亦是淡淡叹息了一声:“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坦白承认,若不是你的眼睛瞎了,今日大唐第一画师之名,定然是你的。”
“第一画师?”许竹生轻轻一哂:“时也命也,我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尤光禁不住狠狠地咆哮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我比你年长许多,于画画一道上,自问也比你付出得要多得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比你辛勤付出要多得多。”
许竹生点点头:“我知道尤画师一向勤勉。”
“勤勉,可是勤勉有什么用?”尤光那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自从你瞎了,我是如愿以偿画了那副妙音天女图,为了画好这幅图,我整整耗费了四年,四年来殚精竭力有家不回,自问身为一个画者,已经是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极致,就连许画师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吧。”
许竹声想了想,不置可否:“尤画师确乎倾尽了全力。”
“可是明明是老夫殚精竭力绘制了这幅妙音天女图,获得了当今圣上第一画师的封赏,可是饶是如此却时常有人在背后议论,说若非你许竹声瞎了,画这幅妙音天女图的机会绝不会落到老夫头上,老夫不过是徒有运气,名不副实罢了。”尤光说着,倏然发狠似得咆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你这样天赋惊人之人,轻而易举便能击碎别人倾尽所有付出的辛勤,这又算什么!老夫知道你这些年盲目过得艰辛,但是老夫这个大唐第一画师,所承受的煎熬绝不比你许竹声少,这又是凭什么!”
饶是许竹声已经心如死水,也一瞬间愣住了,在自己心目中尤光不过是个事事处处尘对自己的老顽固,难道自己的存在竟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痛苦么?
许竹声负着手,微微叹息了一声:“那又如何呢尤画师,我如今这个样子,托赖于你的救助才能侥幸活到今日,一切都是时也命也,这么多年过去,放下吧,一切都放下吧。”
他顿了顿:“托赖于尤画师,如今我能重新拿起画笔,已经极是满足,不敢在奢望其他了,佛家所云,一切皆有因果,竹声有时候在想,或许今生的种种不过是因果轮回中的一环,除了坦然接受,也别无他法。”
尤光望着许竹声,半晌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盲了的双目木然而空洞,一字一句却平淡且恳切,脸上也出奇的平静。仿佛真的看透了世事一般。
这个表情让尤光的表情,一瞬间又狰狞起来,他冷声一笑:“许画师既然说自己看透了世事,那我不妨告诉尤画师一事吧。”他的声音虽轻,一字一句却透着冷。
许竹声心头一寒,不由自主接口:“什么事?”
“其实你大可不必感激我让你重新画笔的许画师。”尤光上前一步,那双绿豆小眼精光一轮,他一字一句:“因为,你这双眼睛,是我弄瞎的。”
许竹声的神色终于变了,他踉跄一步,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你说什么?”
尤光看着他神色的变化似是很满意,慢条斯理地嘿嘿一笑:“当日你从楼上摔下昏迷之时,给你诊治的郎中告诉乔大人,你的眼睛已经被浓烟熏瞎,再无可治是么。其实你只是被烟雾熏迷了眼睛,实际上你的眼睛是我买通了那个郎中,让他把你的眼睛毒瞎的。”
汹涌而来的怒意一下子冲上了许竹声的头顶,愤怒、委屈、愤恨种种情绪像山一样向着许竹声压来。他狠狠捏住拳头,眼前却一片漆黑,想了想,终是无奈地又把捏紧了的拳头放下来。
無錯書吧“看来许画师也不能平静了啊。”尤光森然一笑,“是啊,许画师说服了老夫,时也命也,不管是我遇到许画师,还是许画师遇到我,都是彼此命中的劫难。”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尤光说着招招手,吩咐一旁的伙计,“把老夫带的五十贯铜钱留给许画师。”
“你……”许竹声的牙齿咯咯响。
“许画师一个瞎子,若没有这些铜钱,恐怕活不了几日了。这五十贯铜钱,就当是老夫买这幅妙音天女图的报偿吧。”尤光叹了口气,“说句心里话,许画师的画技确实让老夫心悦诚服,奈何却偏偏要和老夫出生在一个时代。”
许竹声牙呲欲裂,狠狠抓了一把铜钱,朝着尤光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