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夫人的辇轿在另一处宫室处停了下来,她刚刚下辇,便听见那处宫殿里传来一个女子咯咯的娇笑声,是那样妩媚灵巧,清脆动人。
她走进宫室,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楚王,正卧在新宠灵美人的膝上,一面吃着灵美人喂上来的杏脯,一面说着些什么,逗得灵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舍人低声提醒,俪夫人到。
楚王应了一声,拉住想要起身的灵美人,回过头淡淡一声:“俪夫人怎么来了。”
“妾在大王心里难道只是‘俪夫人’了么?和什么灵美人、樊夫人并没有什么分别了是么,大王难道忘了,当日妾为了大王……”
她话未说完,楚王便皱了皱眉,他让怀中的灵美人带着殿内的宫人先下去,有些不耐地望了眼前的美人一眼:“十三年了,寡人听你提这些陈年往事已经十三年了,这十三年来,寡人自问待你不薄,给了你无上的荣宠,给了你仅次于王后的地位,即使你没有为寡人诞下皇子,地位也未曾动摇分毫,寡人贵为帝王,能如此待你已算是做到了极致,怎么,你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不知足么?”
俪夫人听着,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十三年了,她从昆仑来到这人间世界已经十三年了。
她本是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一只凰鸟,昆仑山上凤凰甚多,她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在西王母座前,从来都是被冷落,被遗忘的一个。
然而有一日,她奉命去给人界引去祥瑞,却不慎被一只箭矢射落,昏迷在山谷中,待她醒来时,已经是躺在了华丽的楚宫宫室,身边奴仆环绕,一见她醒来连连奔走相告。
年少英俊,尊贵逼人的楚王见她醒来,满眼惊喜,亲自为她悉心照料,目光中满是柔情。
在昆仑久了,她的性子本是淡漠而疏离的,可是楚王似是不在乎,依旧全心全意待她,将她捧在掌心中呵护。昆仑虽有玉树琼花,却清寒肃穆,她被这样热烈的爱意,还有这样的金碧辉煌蒙住了双眼。
待她养好伤时,已经打定了主意,相比于在昆仑山做一只默默无闻的凰鸟,她宁愿留在这富贵逼人的楚宫,享尽人间帝王的万般宠爱。于是待她伤好之后,她去往昆仑山找到西王母,道是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愿意断掉仙骨,去往人间。
见她主意已定,西王母不再多言。她受尽销魂蚀骨的万般苦楚断掉仙骨,西王母在无人处告诉她,若是她不与凡人水云相和,则仙根未断,仙骨还可慢慢长出。但若是真与凡人有了床笫之事,沾染了凡人的精气,仙根便会烟消云散。
她谨记着西王母的话语,纵然楚王对她万般温存,她始终不愿踏出最后一步。楚王不以为意,封她为万人之上的俪夫人,告诉她“俪”乃是伉俪情深之意。
她穿着华贵的礼服,享受着后宫众人的跪拜,心中畅快万分。
無錯書吧一日楚王酒醉,与她你侬我侬之时终是缓缓解开她的衣带,她正欲挣扎,眼前的男子却霸道又温存地紧紧拥住了她,在她的耳畔轻声软语,求她为他生出一个孩子,若是男子,他必立那个孩子为太子,未来她便是国君之母,享有真正的无上尊荣。
她终是沉沦于王者的尊贵霸气和又绵又密的温存之中,在与楚王相识的第七年,终于彻底斩断了仙根,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彼时,她却并未意识到……纵然身为君王的他待她一如往昔,她也不可避免地在她心中,从一个巫山神女般的琼宫仙子,变成了一个封号为“俪夫人”的后宫宠妃。
她终于怀了孩子,却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怀上男孩,而是诞下了一位公主。楚王依旧高兴,对她百般宽慰,可是此后多年,纵然他依旧宠爱她,她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
然而身为一国之君,楚王后宫中的嫔御却是越来越多,她这才意识到身为帝王,他除了王后之外,另有夫人、长使、少使、美人、八子等等让人眼花缭乱的妃妾。
她从来都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再是最特别的一个。
宫廷的宴会、祭奠她需要和众人一样,站在王后的身后,朝着他跪地参拜——她本是有特权的,然而在后宫妃嫔的议论中,他不经意间收走了她的特权。
她第一次在侍女的低声提醒中,朝着王后屈膝跪拜,王后是齐国的嫡公主,亲自扶她起身,然而她从王后的神情中,想到了神祇在天上接受凡人供奉时的神情——看似和气,亲切,却又透着高贵的淡漠和疏离,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和疏离。
那时候她突然明白,楚王收走了她的特权,也就是收走了她曾经作为神的,最后一点尊严。
更可怕的是,她发觉自从生了孩子,她越来越像是一个普通凡俗的后宫妇人,昔日楚王满心扑在她身上时,她一点也不在乎他所谓的宠爱,而如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妇人,每一次他召唤她侍寝,她面上虽然淡漠,心中却是万般欣喜,甚至不惜学习房中秘术去低眉顺眼讨他的欢心。
然而,随着各种千娇百媚的美人进入后宫,她侍寝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她万人之上的夫人尊号未变,然而随着宠爱的稀薄,她终于感受到了那些奴仆待她和待帝王宠妃的变化。
她愈发喜欢金银珠玉,因为金银珠玉象征着权利和富贵,她对婢女舍人越来越苛刻,动辄施以重刑。从这些卑下之人的哀哭求饶,瑟瑟发抖中感受一点权利和凌辱的快感。
而后,她发现自己的眼角生出了第一缕皱纹……她终于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要经历生老病死的凡人。
她本是拥有漫长寿命的天界凰鸟,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尊严和荣耀,她又怎么能甘心,昔日待她如菩萨的帝王的轻视和冷淡,她怎么能不在乎。
“夫人,请回吧,大王要和灵美人去御苑猎鹿了。”她正沉浸在遐思里,舍人恭声提醒她。
她忍不住哂笑,“御园猎鹿”多么的伉俪情深,而如今,她不再是琼宫仙子,只是他的一个妃妾,他却依旧是帝王,自然可以不在乎她的尊严和感受,毫无顾忌地告诉她让她离开,不要妨碍他和宠妃的伉俪情深。
她怎么能甘心。
“昔日我为瑶宫凰鸟,大王对我的万般承诺,难道都忘了么?”她望着即将离去的帝王轻轻哂笑,丝毫不掩饰声音中的尖锐和嘲讽之意。
她那副神情瞬间激怒了楚王,楚王扬起手握住她的下颚,冷冷逼视着她:“你还要寡人再说第二次么?寡人昔日当你是天界凰鸟,自然敬你三分,可是这么多年,你一未曾为楚国祈来风调雨顺,二未曾给寡人诞下麟儿,寡人还能保留你夫人的尊严,已经是念在昔日的情分,如若不然,你看看你现在尖锐冷酷,争风吃醋的样子,你以为寡人会容你么?”
那个男人看他的神情一片冰冷,再也不复往昔的柔情,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王一挥袍袖,不愿理她,正要起驾前去御苑,依偎在楚王身边的灵美人,凉凉地剜了她一眼,低眉婉转朝着楚王软语:“妾幼承庭训,只知道后宫众位姐妹都是大王的妃妾,以大王为尊,却不曾想姐姐贵为夫人,却敢在大王面前自称凰鸟,如此轻狂无礼,若不加以训诫,实在难以服众啊。”
“传旨,俪夫人轻狂无礼,以下犯上,降为八子以示惩戒。”楚王似乎也是忍耐了她许久,听了美人撺掇,几乎不假思索地下旨。
“俪八子,跪下谢恩吧。”刚受了惩戒,楚王身边的舍人便以一种不太恭敬的口气提醒她跪下谢罪,她望着那个卑下的舍人,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顿时从心头窜起,她不管不顾,竟然拔下发间的金钗,朝着楚王直刺过去,楚王避之不及,身上被拉下了一道血口子。
那个娇滴滴的灵美人,亦被吓得花容失色。
“你这个疯子!”楚王的威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挑衅,他怒不可遏,再也不顾念往昔的情分,当即下旨,俪八子刺伤君王,本应处死,但念及在宫中服侍多年,诞育公主,特留其性命,贬黜为后宫中的下等宫婢,杖刑四十以示惩戒。
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尊严,被一群膀大腰圆的内监按在地上,持着朱红色的廷杖用力责打,每一杖下去,都让她的肉体感受到销魂蚀骨的痛楚,而这种痛楚的滋味,唯有当日她断掉仙骨之时,才承受过。
她吐出了一口血沫,却见那娇滴滴的灵美人居高临下的站着,捂着嘴偷偷笑。
她心里的愤恨翻江倒海,恨不能将她碾为齑粉。
待到杖刑完毕,她早已遍体鳞伤,昏死过去。待到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因为获罪,她迁居到了连冷宫都不如的永巷囚室,这间宫室也早已破败不堪,身边再
无一个侍女,只有她的女儿阿璃,一面低声啜泣着,一面在她的伤口上擦拭着药膏。
看到面前啜泣不已的的女儿,昔日金尊玉贵的俪夫人脑海中忽然翻过一阵汹涌的厌恶之意,都是因为生了这个孩子,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本来还可以重新回到昆仑,重新做回享受万人敬奉的凰鸟,享有不会变老也不会变死的生命。
一念及此,她发疯一样怨憎着面前的亲生女儿,冲动之下,竟然抄起身旁的香炉,朝着自己的女儿狠狠砸去……
时年才五岁的楚国青璃公主,就这样死在了自己亲生母亲的手里。
李白还未看完,便早已心如刀绞……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开始啜泣,就连后面,青璃因为保留了一半母亲有仙缘的血脉,被西王母重塑仙身带回昆仑,能够化作青鸾,也并未让他感到丝毫畅快。
李白终于明白了,为何青璃如此喜欢金子,又为何要把房间布置成为恶俗的金色,她依旧保留着往昔的记忆,虽然死在母亲的手上,却依旧怀念着母亲的温存,只有在看到金色时,才能有一点点,关于母亲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