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白第二次踏入大明宫中,依旧是巍峨壮阔的九重宫阙,然而李白心中再也没有了第一次来时那种满心欢喜看热闹的心情,面色冷峻的禁卫片刻也不敢松懈,贺兰公子说此人正是意图谋害太平公主之人。
李白穿着囚服,被铁链锁在囚车里,索性什么也不想。正在这时,一只淡青色的小鸟飞到他的身前,朝着他秋咪秋咪了两声。然后跳上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耳畔又叽叽喳喳了一阵。
守卫贺兰敏之看到小鸟,正要抽刀刺上去,那只小鸟却灵活地避开,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贺兰敏之本是敏锐之人,却也并没有察觉,李白的神色一下子镇定了。
“李白,你还真是好福气,如你这般犯了重罪的,当关押进天牢严刑拷打再审,审问之时早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可你犯下如此滔天重罪,皇后娘娘要亲自审问。若是把你打得血肉模糊的再弄过去,恐怕污了皇后娘娘的耳目,倒是让你少受了皮肉之苦。”
李白垂着头,神色极为安静。
贺兰敏之的脸上怒意更盛:“太平公主殿下可是二圣的心头肉,即便你现在不受刑,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受审,待到落实了你的罪名,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会让你生不如死!”
李白抬起头,望了贺兰敏之一会儿:“我没有做过,便是问心无愧,皇后娘娘圣明,自然会明察。”
威严富丽的紫宸殿,皇后武媚娘端坐殿阁内。太平公主穿着一件绣着鸾凤和石榴花纹的六福湘水裙坐在武媚娘身侧,脸上满是小女儿的娇态:“事情就是这样了,那个萧美娘正要再次袭击女儿之时,反而是这个李白及时出现救了女儿。”
武后略一沉吟:“监守自盗,蛊惑人心也是常有的把戏。”
说话之间,李白便已经到了殿上,朝着武皇后和太平公主规规矩矩地参拜,一字一句清晰而平稳:“草民李白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福寿康宁。”
他话音未落,贺兰敏之便冷声一笑:“分明就是个为奴为仆的贱籍杂役,有什么资格自称草民。”
“抬起头来。”武媚娘的声音并不高,却充满了威严。李白依言抬头,却低垂着眼眸,不敢直视皇后。
李白平稳得体的举止落入武后眼中,她倒是没想到李白身为一个杂役,举手投足之间却颇为雅致,心里不免存了些疑问,挥挥手吩咐一旁的侍女,吩咐了几句。
“到了孤的面前,说实话是你唯一,也是最为聪明的选择。”武后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可是庶人枭氏阴魂不散,用了什么秘法蛊惑于你,让你为她所驱遣,用傀儡之术谋害公主是么?”
“小人确有一些机缘,见到了萧淑……萧氏的残魂,只是小人不过是个普通人,丝毫不通道法,怎能为萧氏所驱遣。至于加害公主之事,那更是与小人无关啊。”
“你这贼人,还敢强辩。”贺兰敏之见李白果真拒不承认,不由得怒上心头,正欲用刀鞘砸上去。
“敏之!”武后的声音端肃,贺兰敏之慌忙住了手。
李白一双抬眸望着贺兰敏之,眼中并无惧色,声音里带着一点讥诮:“贺兰公子,你如此咄咄相逼,可是李某明明是因为你的介绍,才去往玉清道馆服侍太平公主的,若你坚持说李某就是谋害太平公主之人,那你贺兰公子又如何能够脱得了干系!”
贺兰敏之神色一凝,随即又满面怒容:“没想到你表面老实巴交,竟也学得如此伶牙俐齿,本公子正是被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子蛊惑了,才会将你这贼人引狼入室,本公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贺兰敏之跪下,又将那一日李白不顾玉清道观的禁令,将一只黑猫带入观中,而那只黑猫又变作了萧氏庶人的模样,将同为兰陵萧氏,在玉清道观带发修行的萧美娘吓得疯了,然后萧美娘便受了蛊惑,前来刺杀太平公主。
李白在心中冷声一笑,贺兰敏之将黑猫之事事无巨细地讲出来,却独独略过了自己与萧美娘在道观的僻静处行鱼水之欢的那一节。
李白摇头叹息了一声,贺兰敏之素来流连花丛倒是无妨,萧美娘却是个世家出身的女子,自己若是说出来,岂不是毁她清誉。
一念及此,李白索性闭上了嘴。
见李白一言不发,贺兰敏之更是得意,挥挥手令人将证据带上来。几个守卫依言而去,不多时抬上来的,却是另一个“李白。”
他虽然还保留着李白的形貌,却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皮革和木屑。
贺兰敏之朝着皇后拱手,一字一句言之凿凿:“皇后娘娘请看,臣发现了李白乃是此案真凶,本已经抓住了他,谁知他以一个木傀儡骗过了守卫,竟让他给逃了出来。”
“哦?如果不是你,那一晚你又如何知道将会有人要行刺太平公主,什么冲上去救人,不正是你妄图混淆视听的诡计么?”
贺兰敏之一字一句言之凿凿,他说着,竟直挺挺跪下:“皇后娘娘,此人心机深沉惯会伪装,与萧氏的阴魂沆瀣一气,臣请求,立刻判处这个卑贱的杂役凌迟之刑。”
贺兰敏之言语激烈,极具有煽动力,武后望着李白的神情已经愈发严厉,李白只觉得周身一片冰凉,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贺兰敏之的说辞几乎全部属实,他已经无从辩白,只怕下一秒,皇后便会听从贺兰敏之所请,令人将他押到刑场,用最最酷烈的刑罚将他处死……李白的手心攥出了汗,上次不过是进慎刑司,这一次,真的距离死亡很近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青璃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青璃……他的老板,一定是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正在这时,刚才奉皇后之命离去的那个宫女匆匆赶来,对着皇后低低耳语了一阵,皇后眉头一皱,再次望向李白:“你的身份,是长安城西市街珠宝铺子的一个杂役?”
李白没想到皇后会这么问,犹豫了片刻,如实地点头。
“孤看你的举止言谈都颇为得体,并不像是出身卑微之人。你又是为何沦为了杂役?”
李白再次愣住,他没想到在这个生死关头,皇后竟然问起了他的出身琐事。这个中因由太多,三言两语又如何说的清楚,他正思量之时,皇后身边的女官也厉声训斥他:“皇后娘娘问话,你岂能不答?”
李白智能硬着头皮:“因为小人……为了追求平康坊中一个花魁,在琅嬛阁中欠下了巨债,不得已只能卖身位杂役……”李白战战兢兢地回答,心想与琅嬛阁签下契约的人是自己,如此作答也不算欺瞒皇后。
皇后的口气倒是颇感兴趣:“那你的父亲可是在朝为官?”
李白抬眸望了一眼皇后,不敢撒谎:“小人的父亲……是工部侍郎李忠达。”
李忠达,皇后的脸上竟然微微露出笑意:“你父亲倒是个不错的官儿,说来倒真奇怪,以萧淑妃当年那副鼻孔朝天的性子,怎么会找李忠达的儿子这样的寒门子弟帮她办事!”
贺兰敏之也跟着愣住了,他原本以为李白只是个任人拿捏的普通杂役,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李忠达的儿子。
皇后说着,对着那个女官吩咐了一句:“传那个懂些道法的琅嬛阁的店主进来吧。”
女官依言退下,不多时,李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青璃。
她着男装打扮,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掐腰窄袖胡服,登着一双羊皮靴子,头发高高地竖起来,李白从未发觉,青璃的男装打扮竟是如此俊逸出尘,他走得极快,走到李白身旁时仿佛带起了一阵风,李白见她这幅模样,心里突然又踏实了。
这幅面容首先合了公主的眼缘,她眉眼弯弯:“好个俊俏的郎君!竟然把贺兰哥哥都比下去了。”
贺兰敏之闻言,淡淡地哼了一声。
皇后见了青璃竟也是出奇地喜欢,竟顺着太平公主的话接口:“可惜是个女儿家,听说琅嬛阁表面虽然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奇珍异宝无数,你年纪轻轻,却有如如此家业,当真是不错。”
青璃眨眼笑笑,却主动切入了正中话题:“谢皇后和公主夸奖。青璃是商人,为了求些新奇玩意儿,曾经游历四海,也曾有机缘,学会了一些道法神术。”
青璃说着,瞥了一眼一旁的木偶“李白”,对着皇后,“不敢瞒皇后娘娘,这个木偶正是我偷梁换柱换了我店中的杂役出来的。”
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口气已透出严厉:“你倒是坦诚,你可知道坐实了意图伤害公主之事,是你或者这位李忠达的公子所为,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青璃微微一笑:“自然是知道,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都悉随娘娘随所便,但青璃只是想来帮皇后娘娘破除此案,解皇后娘娘之忧,也解我这倒霉的杂役之困。”
贺兰敏之望着眼前突然杀出来的青璃,心头一阵恼怒,青璃迎上了他的目光,朝着他莞尔一笑。
青璃身着男装,容颜却极为娇俏,身上兼具着男子的英气与女子的妩媚,贺兰敏之被这笑容看得心神荡漾,不由得脸上尴尬,强自收拢心神朝着青璃低叱——你的意思是,代替李白的木头傀儡,是出自你手?”
青璃微笑点头。贺兰敏之眉头皱起:“那你还有何话说?似这等诡诈之术,难道还找得出通晓此术的第二人么?”
青璃微微颔首,目光却望着高高在上的武后:“皇后娘娘忘了,此案还有关键一人,请皇后娘娘传令将那位萧氏娘子带上殿来。”
贺兰敏之眉头一拧:“青娘子你想耍什么花样,那个萧氏既然敢意图谋害公主,险些刺伤公主凤体,现在自然在刑狱严刑拷问,现在恐怕已经皮开肉绽,浑身血污,如此污秽的罪人,怎么污了皇后与公主的凤目。”
李白听了,想起那萧美娘如花似玉的模样,面上露出不忍。
贺兰敏之冷笑:“不管是你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蓄谋已久故意混淆视听,若非你也算是救了公主,你以为现在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大殿中么。”
武皇后皱了皱眉头:“以刑狱酷吏之能,自然可以让那萧氏吐口。”
青璃垂下头,嘴唇微微翕动。可李白看得真切,她分明是念了一声佛。这一声佛,念得李白心念又动,心中打定主意,这件事情若不是青璃所为最好,若真的是她所为,自己为她一力扛下来,也是心甘情愿。
青璃顿了顿:“皇后娘娘明鉴,我做了傀儡代替小白,但那傀儡是以皮革和木料为原材料的木傀儡,不过是些机关技巧之术,没有什么特别,而我断定,那萧美娘会突然发疯袭击太平公主,是因为她已经成为了被傀儡师所操控的肉傀儡,心智被蛊惑,肉傀儡需以三根丝线牵引方可行动,若是如所猜测的那样,萧美娘的脑后必有三个细孔使傀儡师便于牵引丝线。”
贺兰敏之冷声一笑:“此等小事,派狱吏确认即可,为何定要那萧美娘上殿?
青璃的嘴角亦是噙着一抹冷笑:“人若是成了肉傀儡,心智必然被傀儡师所蛊惑。身心皆被傀儡师所牵引,倘若施以秘法,必能让肉傀儡说出她牵引者的名字。”
太平公主想了想:“那个叫萧美娘的女子,本宫也在玉清道观见过两次,是个胆小谨慎的小娘子,想来应该没有谋害本宫的胆子,若是被人做成了傀儡迷惑了心智,在刑狱中受审也是可怜,便带上来问问吧。”
“不可!\"贺兰敏之厉声喝止,望着皇后与公主不悦的眼神,贺兰敏之慌忙告罪:“上次那个疯妇突然之间袭击公主,臣一时失察,险些让那疯妇伤了公主,现在臣又如何能冒这个险?”
青璃微微一哂:“她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弱质女流,我的这个杂役上次毫无防备尚且能保护公主周全,更何况这一次,她已经受了刑?”
贺兰敏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武皇后终于传令,让女官从刑狱中将萧美娘带出来。
不多时,萧美娘便被抬上了大殿,却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已经冷透了,受尽了酷刑,浑身血肉模糊,血红色的皮肉翻卷,上面绕着嗡嗡的苍蝇,太平公主见了,禁不住掏出苏绣的丝帕,呕吐起来。
青璃的眉头亦是狠狠皱起。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让女官取来一盆朱红色的丹砂将萧美娘浑身盖住,口中默默念着什么,不一会儿,萧美娘竟然奇迹般地,从丹砂中坐了起来。”
“谁是你的牵引者,你若说出,我定能让他为你陪葬。”青璃双目赤红,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萧美娘\"似是很着急,口中咿咿呀呀。却说不出任何字。嘴巴徒然地一张一合,仔细一看,口中只剩下了半截舌头,看上去极是诡异可怖。
無錯書吧那个女官也被吓住了,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神,朝着皇后跪下,口中战战兢兢:“启禀皇后娘娘,听狱吏说,这个萧美娘,是咬舌自尽的。”
“既然说不出,你便写下来吧,让我知道她是谁,我才能为你复仇。”青璃的声音缥缈如梦呓。她话音刚落,“åÅ似是极为急切,可是她的双手手指骨也尽数断掉,她只能晃着半截露出枯骨的手臂,在丹砂上徒然画了两笔,而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青璃摇头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虽然你未曾说出牵引你的傀儡师,但我既承诺了帮你复仇,便会替你找出来。”
青璃话音刚落,萧美娘倏然之间便合上了圆圆睁大的双目,一行泪水,从空洞的眼角滑落下来。
青璃朝着皇后微微低首:“皇后娘娘,我上天入地,只找到了她残留人世间的一点点残魂,现在这点残魂已经坚持不住,烟消云散了。但我承诺了她必然会找出他的牵引者为她报仇,那请皇后娘娘给我三日,我必能找出凶手。”
高位上的武媚娘居高临下看了她半晌,她凝视着前方,目光毫不躲闪,一字一句都异常坚定。
武媚娘点头:“也罢,孤就给你三日,你既然通晓道法,若是能查出凶手,孤便奏请陛下,封你为大唐国师,与李淳风平起平坐。”
武媚娘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李白:“还有你,若是能找到凶手,加之你也算是救了孤的爱女,孤便赐你恢复贵族之身,从此可以入朝为官。”
李白呼吸一滞,虽然在琅嬛阁的日子简单而快乐,但他不是没有想过许多恢复名誉的方式,却从未想过是皇后亲自下旨免除自己的杂役身份,重回贵族。这又是何等的风光荣宠?
他正要跪下谢恩,武媚娘话锋一转:“但是倘若你二人找不到凶手,那单以欺君之罪,便足以让孤要了你二人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