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彪驾面无表情地驾着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西市街,白日里,西市街上叫卖声连绵起伏,十分热闹。然而马车里,李白和青璃两个人却是出奇地沉默,两人分坐在马车两侧,一路无话,只有那只小黑猫琥珀,蜷缩在青璃的膝盖上,抱着尾巴睡得香甜。
过了不多时,琥珀懒洋洋地伸了伸爪子,嘴里呼噜噜了两声醒了过来。她不经意间凑近了青璃的袖子,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慌忙把鼻子探进青璃的袖口里面使劲儿闻了闻,立刻在马车垫子上骨碌一滚变作少女的模样。
琥珀眉眼弯弯,声音里透着欢喜:“青阁主,你找到水晶珠了!”
青璃淡淡“嗯”了一声,点点头。
琥珀睡了许久许久,并没有察觉到这马车里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她开心地笑着,又凑到李白的身前坐着:“小白呀,青阁主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是该好好庆祝一下吧,这旁边就是鱼市,不如我们去买一些鲈鱼草鱼鳊鱼包头鱼做一顿全鱼宴,好好庆祝一下吧。”
琥珀一面说着,一面谄笑着往李白身边凑,李白本是木着一张脸,看着小黑猫一副期待的表情皱着眉头微微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正纠结着,青璃伸手拉住黑猫少女,眨眼笑笑伸手刮刮她的鼻子:“现在就想吃全鱼宴呀,在抢回来这颗水晶珠的事情上,你可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不行,眼下你还要再帮我一个忙才可以。”
黑猫少女撇撇嘴:“青阁主真是个生意人,半分便宜也不想让人占,还是小白为人比较实在。”
她说着,伸手摸摸耳垂:“那青阁主想让我做点儿什么呢?”
青璃面色凝然,声音却是淡然:“你……昔日你随着萧淑妃在宫中时,可见过贺兰敏之的母亲,那位贺兰夫人么?”
琥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当然见过了。我还记得她刚刚进宫那个时候,那个武妖妇还只是个昭仪,位次远在我的主人之下,当时她的姐姐带着一双儿女,也就是贺兰敏之和她的妹妹入宫来投靠武妖妇,在御花园冲撞了我的主人,若不是义阳公主为他们求情,我的主人哪儿会放过这个武妖妇的姐姐……”
琥珀此言和昔日义阳公主所言分毫不差,李白不由自主朝着青璃和琥珀看去。
“那韩国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么?”青璃眨眨眼看着小黑猫。
大概是想到了韩国夫人的样子,琥珀情不自禁翻了两个白眼儿:“我当然记得了,她虽然是是武妖妇的姐姐,可是整个人啊,就是一副病歪歪的,柔柔弱弱的样子,就像个纸糊的美人灯笼,风吹吹就坏了。”
琥珀的眼神里透着鄙薄:“反正啊,这皇宫里面的女人,除了我的主人之外,一个个都讨厌的很,要我说当今的圣上,根本就是个大猪蹄子。”
青璃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
她脸上挂着笑,声音又轻又柔:“琥珀,不如你给我给我模仿一下韩国夫人的姿态?”
琥珀轻轻一哼,抬眼看看天,嘀咕了一句:“想看这个,什么毛病。”终究还是不太想拂了青璃的意思,站起身来,摇晃着腰肢迈着小碎步走了几步,又使劲儿眨巴眨巴眼睛,尽力让眼睛蒙上一阵水气。”
“好像……好像……就是个样子吧,不过也没这么造作就是了。”琥珀学了两下,便兴趣缺缺地坐在车垫子上,“我也甚少见到她,日子过得太久了,也真是有些忘了。”
“既然如此,不如今夜你潜入贺兰敏之的梦境当中,帮我仔细看看吧。”青璃眨眨眼,一字一句却说得很认真。
“想来此时,龙婴已经唤醒了韩国夫人吧,今天在韩国夫人的灵堂折腾了这么久,加之韩国夫人今日刚刚苏醒,贺兰敏之少不了要多花心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今夜,贺兰敏之肯定会梦到韩国夫人,索性你便去贺兰敏之的梦中看个仔细明白吧。”
琥珀毕竟是一只脑袋很小的猫,不能思考太多问题,不禁疑惑:“你让我去学韩国夫人做什么?”
青璃眨眨眼:“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马车一路走到琅嬛阁时还未到午时,李白回到自己的房中呆呆坐在床上,到了午饭时分,大彪上街去买了些饆饠胡麻饼和杏仁粥摆在桌上。
“我想吃椒盐大草鱼、绣球团鱼,或者做些小黄鱼汤也好啊,谁要吃这些,肚子都不让吃饱,就让我干活。”见青璃张罗着开饭,黑猫少女琥珀兴高采烈地跑进来,一伸脑袋看到了桌子上那近乎于清汤寡水的路边摊货,扭着头不满地嗯哼了几声。
青璃眨眼笑笑,亲手把胡饼上的芝麻粒合着最焦香酥脆的地方喂给琥珀,琥珀这才勉强“赏脸”吃了几口。
李白默默无言,拿起一个饆饠就着凉稠的杏仁粥坐在一旁默默吃完,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残渣,便去了一楼柜前,将前几日青璃吩咐的活计——将那些夏日里才用得上的竹骨香扇、轻纱绸衣和一些清凉消暑的玩意儿通通搬进库房收起来。
彼时虽已入秋,但暑气并未完全散去,整理库房看似容易,但与这些丝绸织物在一起却极是熬人,才做了不一会儿,李白便已经大汗淋漓。但他并不在意。从前他还是李府大少爷时,有时候也难免会触景生情,发出一些不知所谓的喟叹,被父亲李忠达知晓,总是骂他四体不勤,读书也不用心,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才会沉溺于这些无所谓的情绪。
在琅嬛阁做了一段时间杂役,他才发觉父亲所言是有道理的,当他进行这些繁琐的劳动时,心中脑中却出奇地安静,什么也不会去想,直到累的四肢无力,回到再粗陋的房间中也能倒头就睡,这也未尝不是一种,简单的,常人皆能拥有的快乐。
所以当李白累到四肢瘫软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桌上有青璃留给他的晚饭,菜色很简单,一盘菘菜肉丸,一盘蒜泥白肉,并上一碗馎饦汤。
無錯書吧菜做的并不好,李白一看便知白肉煮得时间过长,色泽暗沉,口感想必也会发柴,菘菜肉丸乍看上去倒是不错,可是面粉和蛋清用的太少,虽然勉强团成了肉丸,只怕用筷子稍稍一夹,就会碎成肉糜。
李白不由自主看着那餐饭有些出神,大彪从内室走出,将几只箭矢插入壁上悬挂的箭囊,神色淡淡:“她看你忙了半日,也每顾得吃饭,自己下厨去给你做的。”
大彪似是一声喟叹:“她来人间千年,确实甚少亲自下厨的。”
李白微微惊讶,口气却带着嘲讽:“一百零八条人名她置若罔闻,却对我这个小小的杂役多加垂怜,我可真是何其有幸。”
“小白,便是你真的要走了,我也当你是我的朋友……我说过,你是琅嬛阁的人,我能护你周全,自然也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不知何时,青璃静静地站在李白身后,她穿着一件嫩柳青色的襦裙,挽着雪白的披帛,不施粉黛,唯有目光灼灼,宛如白玉盘上的一点墨。
李白被这灼热的眸子看得心头一颤,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起数日前青璃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你只需遵从自己的本心就好,不必害怕有任何后果,你是琅嬛阁中人,莫说一个大明宫,就是九州华夏、四海列国,从来没有让我琅嬛阁害怕的,皇后无论如何天威震怒,我都会护你周全。”
那样不啻于惊雷一般的话语,李白每每念及,都会觉得心神激荡,自己又非燕赵悲歌之士,何其有幸才能被人如此待之,她有如此慷慨热忱的心意,即便对自己没有情爱之心又如何?
报君黄金台上意,纵然不能将心中的一腔情谊宣之于口,他也愿意学古来名士提携玉龙,以死报之。
李白心中一激灵,他勉力克制住心神,他知道面对青璃时,自己并非心性坚定之人,然而有些原则和底线,他实在是万万不能背弃。李白用尽力气收拢了心神,不愿再去看青璃那双仿佛能蛊惑自己心智的眸子,他移开眼神,目光不由得落在大彪刚刚悬挂在墙上的弓箭上。
说来……若不是自己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地连中了九箭,让薛凤儿那个母老虎误以为自己深藏不露而看中了自己,如果不是她执意逼婚让自己无路可退……她是否还会答应杜浩然那个荒谬的请求,代替他来琅嬛阁做杂役么……
不,不对,分明是有哪里不对,只是自己从来没有朝着这个层面去思量过,当日薛仁贵大宴宾客,青璃是以薛凤儿之友的身份出现的。
一念及此,李白的眸光倏然变冷,他望着青璃,极力压抑住神情中的不平静,他吐了口气,尽量清晰平稳地一字一句:“我从未学过射箭,那一天在薛将军府上却能连中九箭百步穿杨……”他话未说完,青璃和大彪却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这个微小的动作愈发印证了李白的猜测,巨大的颓丧感让他一时说不出话,青璃并未等他问出口,点点头:“你当时连中九箭,确实是我让大彪在暗处射中,却以障眼法让众人以为是你所为。”
李白涩然一笑:“果真是如此……青阁主为什么要这么做,青阁主在长安千年,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为何要为我这区区小卒华妃这么大的心思。我浑身上下也就是厨艺勉强拿得出手,只是为了我那道烤羊肉就值得你花那么大心思么?”
青璃轻轻笑了笑:“原也不为什么……”她顿了顿,“当时无意中撞见了你给薛凤儿做的那碗槐叶冷淘,若不是因为你的出现,薛凤儿早晚会因为这一桩执念成为我琅嬛阁的下一位客人,为了避免此类事再度发生,不如将你收归我琅嬛阁。”
李白忍不住一声嗤笑:“原来如此,刚好又借给了杜兄签下卖身契那件事……青阁主真是……真是聪明,远非李某所能及。”
青璃垂眸不言,半晌低低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最适合开口的人,在皇后面前了结此案,你就放心吧,小白,不论如何,我都当你是极好的朋友。”
李白轻轻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多谢你了。”说完他没有片刻的犹豫,转过身去离开去了庭院。
昨天的夜晚是一个无月之夜,今天夜里,一钩细细的弯月在墨蓝色的天际露出头,像是暗夜里藏着的一只眼睛,正在偷偷窥视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