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狐是未来的王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王后,几乎已经是公开之事,自有宫中的礼师教导纯狐礼仪,纯狐衣衫翩然,步履盈盈,如墨般倾泻的长发上缀着几颗莹白的珍珠,更衬得肌肤如雪般莹润,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昔日那个羞羞怯怯的猎户的影子。
这样夺目的丽色,让所有人心神一颤,连后羿也红了脸,呼吸变得急促,一时间连射箭都忘了。
纯狐眉眼含笑,将落下的箭头拾起来递给后羿,后羿接过,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气质高华,宛若仙人的女子同数月前那个卑微羞怯的猎户女联系起来,由衷地叹了一句,“纯狐,你真美,我何德何能,能和你在一起。”
世间女子皆爱惜自己的容貌,夸赞女子的相貌美丽从来都是没错的,可是纯狐听了这话,却突然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眸子倏然黯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后羿看出纯狐有话要说,牵着纯狐往僻静处走去,神情之中满是关切:“纯狐,你怎么了,可是王宫中的教习过于严苛让你不习惯?你若是不愿意再学,都是无妨的。”
纯狐那双绝美的眸子移上后羿的脸,沉吟了片刻,又垂落下去,淡淡开了口:“从前,我的脸上还有这块黑斑时,人人都视我为怪物,脸凑我近一些都会觉得晦气。可是如今我这块黑斑消失,却得到了你……一个王子的爱慕。这一切来得实在太过于突然,就像是做梦一样,让我实在是有一种……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我总觉得以前那个被所有人讨厌,只能一个人悄悄躲起来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原来是如此……”后羿哑然一笑,伸手刮了刮纯狐的鼻尖,“你说什么傻话,那个九婴国的巫医不是说过,你脸上的那块黑斑本来就是瘴气所致,现在的你,才是你真实的样子啊。”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只是个猎户女而已,你真的决定了要让我来做王子妃么?”纯狐见他如此说,脸上稍稍宽慰,却又犹豫着,期期艾艾的问了一句。
“你是我父王和我的救命恩人,即使是把你当天神一样供奉起来,也不为过啊。再者说,我们有穷国历朝历代的王后王妃,出身山野的也不在少数。”
“是么。”纯狐似是心下稍安,微微展颜。
“这个自然。”后羿说着,将纯狐的教习唤过来,沉声吩咐,“你多与王子妃说说有穷国历朝之事吧。”
教习礼师点头,带着纯狐下去。
無錯書吧后羿朝着纯狐盈盈的背影恋恋不舍地望了望,正要数箭齐发,勤于练习,忽然有个小宦官从远处跑来,满脸焦急地看着后羿:“王子,您快去看看吧……王上他,午膳之后一直……不大好。”
“父王……父王他怎样了!”后羿闻言一震,随手将弓箭扔给小宦官,向着蛰流的宫室狂奔而去。
因为九婴族成了有穷国版图的一部分,收到了粮食的九婴王,对于蛰流更是感恩戴德,心甘情愿臣服于他。周边部族纷纷震慑于有穷国的威势,纷纷带着厚礼亲自前往有穷国。
蛰流素来好大喜功,如此境况自然喜不自胜。吩咐准备酒宴招待那些前来示好的小国国王与族长,不顾医官的劝阻,屡屡做长夜之饮。
终是有一次,蛰流被酒精麻痹了神经。若非医官抢救及时,恐怕蛰流便再也不会醒来。然而好不容易再次逃过一劫的蛰流,醒来之后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他无法忍受这样需要人照顾服侍的自己,脾气也变得日渐暴戾。身边随侍之人皆战战兢兢。
“王上……小人冤枉,王上饶命啊……真的是加了饴糖的,小人……小人加了很多糖……。”后羿还未走入蛰流的宫室,便听见一个被武士拉出来的人,哭天抢地的惨呼之声。
他远远见了后羿,不顾一切地揪住后羿的袍角,呜呜哭着,鼻涕眼泪一起淌下来:“王子,王子救救小人……”
未等后羿开口,一旁的内宦便悄悄告诉后羿,这是王上身边的庖厨,王上近来觉得无论何物都食之无味,命庖厨在藜麦饭中多加一些饴糖,可是王上一尝,仍然觉得藜麦饭没有甜味,顿时勃然大怒,命人将庖厨带出去,处以腓刑。
后羿见那庖厨高呼冤枉,涕泪四流,不禁微动了恻隐之心,吩咐内宦暂缓行刑,让他先去面见了父王再说。
那庖厨自然千恩万谢,同时不忘扯着嗓子继续哭喊着冤枉,里面是加了糖的。
后羿忙于研习政务,确实有四五日没有来拜见王上,他没有想到,不过是这几日,蛰流竟已经变得如此苍老,他的眼眶深陷,皱纹更深,头发上也已经泛起了花白。
内殿的地上,扣着一碗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藜麦饭,蛰流眼神浑浊,气势却丝毫不减,门外不停的传来那庖厨的哭喊声,蛰流站起身,眼神如阴鸷一样环顾四周,连后羿都觉得这个眼神冰冷的陌生,更别提那些宦者和女奴,纷纷吓得噤若寒蝉。
蛰流扫了后羿一眼,却没有停在他身上,声音带着猜忌和冰冷:“那庖厨一个劲儿在喊冤枉?莫不是孤真的病得糊涂,冤枉了他不成?”
殿中人人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是应声了。
蛰流的目光落在那群女奴身上,眉毛一挑:“你们几个,去给孤尝一尝,这藜麦饭里,究竟有没有甜味?”
那群女奴自然不敢违拗,依次蹲下身去,一人拾起一点藜麦饭,送入口中。
寝殿内,一时竟然出奇地安静。
“如何?”蛰流神色冷冷,朝着那些女奴直直望去。
“回王上,没……没有味道。”为首的那个女奴战战兢兢,终于说出口。
其他人回过神,连忙跟随着那个宫女,一人接着一人说出没有味道的话。
蛰流面色稍缓,终是看向后羿:“你可曾还记得日前,孤曾经教导过你,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其时其位,每个人都要安守本分。而为人君者,最重要的,是讲每一个人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后羿点点头:“儿子记得。”
“很好。”他身为一个庖厨,却连在藜麦饭中加一些饴糖都无法做到,根本就是个无用之人,无用之人,不仅不该留在宫中,还应当施以惩戒,让其他人等,都各自警醒。
后羿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蛰流却立时一挥袍袖,吩咐一旁的内宦:“传旨,立时将那个庖厨施以腓刑。”
所为腓刑,便是砍断人的右足,致使人终身残疾。片刻之后,便传来了那个庖厨撕心裂肺的惨呼声。
蛰流恍若未闻,只是略略问询了几句后羿对于政务上的考量,对后羿的答复尚算满意,挥挥手令他下去,又命医官前来侍药。
后羿见医官进来,拜别了父王,退了出去。
他行至大殿门口,倏然看见了那碗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藜麦饭,临时起意,蹲下身去尝了一口,却倏然间愣住了。
那碗藜麦饭,味道很甜很甜,恐怕要加许多饴糖,才会有这般的甜。
后羿忍不住狠狠瞪了方才那些女奴一眼,那些女奴自然知道后羿所想,目光躲闪着垂下头。后羿收回了目光,转身回去。
他刚要想走近蛰流的卧房,那名医官正巧将房门关上走出来,迎面撞上后羿。
“王上刚刚服了药睡下,王子可有什么事?”
后羿一下愣住,胸腔中那一股不吐不快的气突然间散了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缓缓:“父王既已睡下了,那便罢了。”
他见那医官愁眉紧锁,不由得叫住他,“你说实话,王上的病症究竟如何?”
医官摇摇头叹了口气:“小人不敢欺瞒王子,实不相瞒,王上此次的病症,只怕比在林中昏迷,更加无药可医,小人只能恳求天神庇佑,保佑吾王平安度过此……”
后羿不愿再听这无能的医官啰嗦,推开他走了。
走出王上的寝殿,后羿依旧心绪难平,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烦躁什么,许是在担忧父王的病情,许是为那可怜的庖厨感到同情,许是……他在想女祭司桅婳的那一番话,不可轻信他人……
身为王者,本来就该在无人之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