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病情的加重,蛰流的脾性愈发暴躁,他身体的各项机能以惊人的速度枯朽了下去,双目深陷,头发苍白而凌乱,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蛰流也知道自己的病症让自己几乎可说是脱了人形,他不愿再见到任何人。将随侍的医官,甚至苦苦哀求的后羿,都赶了出去。
女祭司桅婳被发跣足跪在殿外,恳请为王上祈福,看看王上身上可曾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病成这样。
趁夜,后羿悄悄随女祭司进来,却不曾想蛰流见了桅婳,竟仿佛完全失了理智。若非后羿拼死阻拦,王上失智之下,只怕女祭司也难逃祸端。
最终,莫名暴怒的蛰流抄起身旁的青铜香炉,狠狠朝着年老的祭司砸去,鲜血飞溅,原来是碎片飞起砸上了女祭司的额角。
后羿看着自己一直仰慕的父王,恍然惊觉他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
蛰流的皮肤上,隐约可见的是无数分裂开来的,像鱼鳞一样细小的鳞片,那些鳞片,像是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小怪物,一寸一寸吞噬着蛰流。
“滚,给孤滚出去,不然孤,现在就杀了你!”蛰流发现后羿盯着他,仿佛再也不认识后羿一样,恶狠狠地咆哮着。
無錯書吧医官战战兢兢地望着后羿:“王子,王上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宜与人接触,还请王子先行离开吧。”
后羿也知道父亲的病情严重,只是他原本还报着一分幻想,随侍在王上左右的人皆战战兢兢,医官不过是刻意说重了王上的病情,以免受到刑责。他却没想到,父王的病情,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数日,宫中传言便已经甚嚣尘上。昔日不可一世的王上蛰流,如今已经成了个疯疯癫癫的怪物。
如此境况,后羿下了严令禁止宫人再胡乱议论王,纵然他也惩戒了几个长舌之人,却依然阻拦不了宫中之人的议论纷纷。
后羿忧心忡忡,他思来想去,终是再次再深夜之中走入了蛰流的房门,夜色已深,此时此刻的蛰流终于停止了癫狂,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后羿尽管早有准备,然而见到蛰流的那一刻,他依旧难以置信,死命捂住了嘴。蛰流身上那暗红色鱼鳞纹似乎更加深浓,眼眶已经深深陷落下去,花白的头发胡乱披散着,已经许久不曾打理。
那双原本粗粝宽厚的手掌,此时也变得干枯瘦弱……
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把床榻上这个气息奄奄的怪物,同昔日那个宛如天神临世,受到万千子民真心诚意的尊重和爱戴的君王联系起来。后羿强忍泪意,轻轻蹲下身去,想要解下蛰流要带上悬挂的一串钥匙。
谁知,那双干瘦衰弱的手,竟出其不意抬起来,轻轻抚摸着后羿的头顶,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和他幼年时,父王带他射箭时,给与他鼓励和宽慰之时是一模一样的。
后羿心头一暖,瞬势跪倒在蛰流的床榻前,声音勉力装出平静,却难掩平静之下的暗涌。心绪万千,终是化作一声:“父王……”
蛰流微微点头,顺着他的手掌看去。后羿面颊微红,刚要出声解释,蛰流摇摇头制止了他。
半晌,蛰流的声音低沉,迟缓:“不必去了……我蛰流……并不想让外族人,得知我变成这幅……这幅鬼样子。”
“是。”后羿深深垂下头去。
“而且……你还不是有穷的王……还不能……使用这串钥匙,不能……骑……辟火兽。”有穷王艰难地说了几句,狠狠咳嗽着。
后羿把头垂得更深:“儿子……知错了。”
“没关系……”蛰流艰难地摇摇头,“反正……你很快就是有穷的王了……”
蛰流说着,勉强将眼神转向一旁的暗角。
后羿顺着蛰流的眼神望向暗角,在那里发现了一只锦囊,他打开锦囊,里面赫然是一张黄绸——那正是蛰流要将王位传予他的诏书,有了这份诏书,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
“自从……自从去年非光之事发生,孤……孤便准备了这份诏书,只可惜,为父……不能再多送你一程,不过……以你如今的箭术和威望,已经足以成为有穷的王了。”有穷王气息奄奄,艰难地说着这一字一句。
“好了……孤……孤临走之前,只想看你继承王位,然后和纯姬……那丫头成婚,便以给孤冲喜的名义……一起办了吧,钥匙……诏书,这些你需要的东西都拿走吧,不要再打扰孤了,孤不想……不想让人看到孤如今的模样。”有穷王用力将最后一个字说完,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后羿终是忍不住,鼻尖透出酸楚。
“你不必难过,孤这一生南征北讨,杀人无数,也许……得了这样不体面的病……真的是孤的报应……报应吧,你这孩子心地仁慈……很好,很好……你会是一个比孤更好的王上。”说到此处,有穷王面露酸楚,他不愿再说下去,挥挥手,令后羿快走。
后羿强忍泪意,拿走有穷王身上的钥匙、诏书和印玺,朝着这位一生骄傲的王者重重地叩首,而后强忍着泪意离开。
三日后,后羿凭着诏书,正式继位为有穷王。
依照蛰流临终的心愿,他不肯再让无知百姓议论他如今变成了一个长满鱼鳞的怪物之事,索性悄无声息地掩埋于山野,葬礼都办的十分简单。
王者以日代年,三日后,后羿服丧完毕,纯狐递了一杯甘冽清甜的蜜枣汁给他,神色淡淡的,却极是温柔。
见到纯狐,后羿的悲伤之意稍稍释怀了几分,他接过酸枣汁,脸上笑意温然:“父王的丧事办完,过几日我们便要成亲了,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现在提。”
纯狐在后羿身旁坐下,微微抬起眼眸,朱唇轻启,声音却是犹豫:“我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说出来,你会不会怪我……”
纯狐的神色有些惶惶然,宛如一只受了猎人惊吓的小鹿。她向来神色淡淡,甚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可是这样的神情偏偏最是击中了后羿作为一个男儿的心神,他对她的满腔保护欲涌出,顺势将纯狐揽入怀中,声音温柔:“很快你就是我的妻子,也是有穷国的王后了,大婚的典礼上,怎么能让王后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快,不管你想要如何,不管千难万险,我一定尽我所能,遂了你的心愿。”
这样深情的话语,让纯狐的眸子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沉默了半晌,终是开口:“您的父王,先王蛰流是一位战功赫赫,受人爱戴的王者,然而遵照他的遗愿,葬礼却办的如此简薄。”
纯狐提到这个,后羿也是心有戚戚:“父王一生英雄盖世,实在不愿承受他人的非议。”
后羿说到此处,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霍然抬头:“纯狐,可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你什么,让你不快?你告诉我,我如今已经是有穷王,定会狠狠惩戒他们。”
纯狐摇摇头:“并没有人议论我……只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总是想起以前的过往,时常会梦到过去那个丑陋的的自己,被当成怪物赶出我们族人世世代代居住的村落,醒来我吓出了一声冷汗,总觉得我现而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以前没有遇到你的时候那个我,才是真实的。”
“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后羿无奈地笑了一下,话说到此处,后羿也有几分意兴阑珊,在他的心目中,纯狐是清冷而温柔的,就像是天上的月亮,用淡淡的清辉照亮夜路。
然而此时,她却像一个他最熟悉的宫中仕女那样,举止得体,小心翼翼,把容貌看得比天还要重。
“我总不能真的让你再变回以前的样子吧。”后羿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句,正想把话题转开。他忽然看到纯狐一瞬间变了脸色,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眼神凄惶又无助。
后羿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他忽然想起还未回宫之时他问纯狐类似的问题时,纯狐那副欲言又止的无助模样,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此以往,我是有穷的王,你便是有穷的王后了,我会带你走遍有穷国的山河,让你受到有穷百姓的尊重和爱戴,天长日久,你一定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王后……”纯狐咬咬唇,“那我与你的大婚,会很盛大么?”
“这个自然,新王和王后的大婚,怎么会不盛大。到时候你会穿着火红的礼服,站在城楼上,接受众人的朝拜,还有女祭司的祝祷。”
提及女祭司,后羿忽然想起,当日父王一定要远征有穷时,是女祭司冒着性命之危,劝说王上此去可能有性命之虞,而后父王平安归来,无人再想起女祭司当日那疯魔的语言……可是没过多久,父王便凄惨的死去,这一切岂不正是印证了女祭司那个看似荒谬的说法。”
这样想着,不禁觉得世间万事瞬息万变,纵然父王身为王者,在无常的天地轮回面前,依旧渺小到无能为力。日升月落,世事变幻如浮云万千,而唯有自己的感受才是真实的。
他这样想着,不禁对于纯狐的忧虑更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的心思,他握住她的手,神色温柔缱绻:“有我在,你不必怕。”
纯狐眉目盈盈,点点头,神色微微一顿。
他安抚地刮了刮纯狐的鼻尖:“那还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办到的?”
纯狐抬眸,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都极为郑重:“上次,宫中的嬷嬷给我讲习宫中的典籍礼仪,说到先代的王后中,有一位王后是乘着凤凰的背而来,百姓都认为她是仙人的转世,对她真心诚意地尊重和爱戴,那个场景真让人向往。我知道凤凰是浴火重生的神鸟,我便在想,若是我能穿着一身红衣,在火中跳一支舞,那种感觉,就像是重获新生与过去告别一样,该是有多好!”
她自嘲地笑笑:“抱歉,我怎么会说出这样幼稚的想法,人又不是凤凰,怎么能在火光中跳舞呢!”
“可以的!”看着她哀伤的模样,一句话从后羿口中脱口而出。
纯狐面上一愣,瞪大了那双绝美的眸子:“你说什么!”
“这件事只有有穷王室才会知晓。”后羿似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不过你不日便是王后了,说与你知晓也无妨。”
后羿话音未落,纯狐轻轻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贴住了他的唇:“既然是王室中人才能知晓,我与你尚未成亲,还是不要说了吧。”
“这又何妨!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纯狐愈是如此,后羿便越是怕自己若不说,便会出动了纯狐敏感细腻的心思,一字一句和盘托出。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有穷国世代供奉着一只神兽名叫辟火兽,这辟火兽已存于世上千年,乃是上古神兽。它脚程极快,能够日行千里。并且正如他的名字那样,不惧任何烈火焚烧。若是你骑上它,便可以在烈火中翩翩起舞了。”
“世上竟有这等神奇的野兽?”纯狐的眸子晶亮,如星辰闪耀。后羿看着她雀跃的样子,一瞬想起了初见她时,那个猎户女见他醒了,那副含羞带怯的惊喜神情。
“王上不可如此妄为,老身绝不应允此事!”后羿正说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倏然打断了他。
后羿与纯狐回头,只见女祭司桅婳定定地站在二人身后,目光严厉,分毫不让:“辟火兽乃是上古瑞兽,唯有有穷族的王一人可以驱遣,此乃有穷国先祖之遗训,王上万万不可破之,如若不然,便会招致祸患。”
女祭司看着后羿,一字一句:“王上别忘了,辟火兽还不认得王上,现在它只听从老身一人驱遣。”
若是蛰流在位,恐怕免不了对于女祭司的一场暴怒,可是后羿新王继位,又生性温和。心中虽然有些恼怒,口气依旧温和:“祭司,大婚之前,宝玺和诏书早已交予了纯狐,婚礼之时,纯狐便已是名正言顺的王后了,孤既与王后一体,如何不能让王后乘坐辟火兽。”
“好了羿,不要再说了,或许是我无法与有穷先王后相比较吧,你不要与我和祭司起冲突。”纯狐朝着桅婳抱歉地笑笑,转而向着后羿。
“这是你和我提过的唯一一个心愿,我如何能够不答应你!”后羿紧紧握住纯狐的手,神色恳切地望着祭司,“祭司,当年孤虽日夜勤习箭术,却从未射中过猎物,究其原因,不过是孤有心魔未除。心魔之重,甚至远超身体之病痛。而现如今,王后也被心魔萦绕,孤明明知晓如何破解,却无半分作为,如此孤怎么配为人夫婿?”
后羿说到动情处,眼角似有泪意翻涌,纯狐怔怔地看着后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后羿向着祭司,一字一句:“所以,我一定要实现纯狐的这个心愿不可,如若不然,我宁可不做这个王上。”
女祭司叹了口气:“罢了,王上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