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起煎药,其实本身就很容易碰撞出什么火花来。
比如方才“这药烫,我来。”“不,还是我来吧。”这样微微的你争我抢之间,两只手不经意便会碰到一处,朴织梦面上微红,想要抽回手去,微生著面色一凝,流连于那双手细腻柔软的触感,一时竟舍不得放开,知道朴织梦生生抽回手去,一时尴尬得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也是因为这一点突然的尴尬,朴织梦有意无意和微生著拉开了一点距离。微生著暗骂自己无用,朴织梦本是直爽孤傲之人,自己何故如此唐突。
他思来想去,想了个由头亦步亦趋地走上前,摸着鼻子笑了笑想和朴织梦搭句话:“呃……朴娘子,令尊这风惹眼病乃是惯常的病症,恐怕有复发的可能性,在下可以把方子说给娘子,娘子照着方子抓药就好。”
一直密切注意着二人动向的朴老爹听了一耳朵,及时地过来,满脸堆着笑:“我看公子你和我家这丫头也是很说得来,不如时常过来坐坐,走动走动,如果我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再犯病,还是想劳烦侄儿过来看看,我看侄儿对我这丫头也不嫌弃,我也对侄儿中意的很……”
微生著抓抓头皮,自己只顾沉湎于对朴织梦的情爱,全然没有想过二人在一起的可行性。
而一旁的朴织梦听闻爹说的露骨至极,早已怒气上涌,狠狠一脚踩在朴老爹的脚背上:“爹,你胡说些什么,他不嫌弃什么!”
微生著看看朴织梦的反应,一时间脸上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眼前的佳人虽好,但恐怕对自己没多少心思,更何况朴家仇视唐人,他们微生家也不待见高丽人,罢了罢了,何必因为一时的情意迷乱,横生出许多波折。
这样想着,微生著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向着朴老爹拱拱手:“承蒙朴老丈不嫌弃,可是在下并非本地人氏,实不相瞒,再过两日在下便要返回故乡去了。”
他看到朴织梦的脸微微转过来,脸上怒意渐消,腮凝新荔,杏眼如水,显出高丽女子独有的柔媚,微生著喉头滚动,凭着一点天朝上邦男子的骄傲将心头的不舍再次压下:“在下来此时日不多,能与朴娘子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只是缘分浅薄,你既无心我便休吧!”
朴织梦没想到他会这样讲,一时竟也有些发愣,可她纵然性子直爽,可到底是个没出阁的高丽姑娘,性子又高傲,被他这样抢白了一通,那句“谁说我对你无心了。”在心底盘桓着,却终究没说出口。
微生著是个年轻男子,到底不懂女儿家这些细巧的心思,原本只有三分的气性生生憋成了七分,他随手捡了块石头,蹲下身龙飞凤舞地将药方写在了地上,把石头一掷,向着朴老爹和朴织梦拱拱手:“告辞。”
“唉,侄儿你慢着,朴老爹着急忙慌地叫住微生著:“锅里煮好了红枣银耳羹,你大老远的过来煎药忙活了半天,喝一碗再走吧,不然你让我这把老骨头心里不安啊。”
基本的教养让微生著没法拒绝朴老爹的好意,朴老爹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后厨,亲自给微生著端了一碗银耳羹,微生著一口喝下,放下碗,朝朴老爹拱拱手,径直走了。
眼见微生著走远,原本就血红着眼睛的朴老爹抓起一个簸箕狠狠掷在了朴织梦身上:“你这个死妮子,不该犯倔的时候怎么倔得像头驴?这小子摆明了是看上你,你稍微性子放软和些,这小子就铁板钉钉是咱家姑爷。”
\"爹,可是……”朴织梦不能说出微生著是大唐人,一时语塞。
“可是什么可是?看这小子的穿戴打扮,又细皮嫩肉的,说不准就是药材行的少东家,你哪怕当不了正妻给他当妾,不是也比给那个六十多,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当妾强上一百倍,一点儿都不会给自己谋划呢。”
“我哪儿是看上他家怎么样,我是觉得微生公子他是个好人。”朴织梦说着,却被朴老爹一面用力推了出去一面嚷嚷,“那不是正好,你这丫头赶紧去追啊。“
看着朴织梦终于上了道,还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才追了出去,朴老爹终于满意地哼起了俚曲,心里忍不住念叨——还整什么头发呀,一会儿翻云覆雨起来,头发衣衫都齐整不了。
待到生米煮成了熟饭,这细皮嫩肉的小子不当自己家姑爷都不行,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朴老爹越想越觉得得意,自己这几年行伍生涯到底没有白费,知道要兵行险招,不撒兔子逮不着鹰。所以自己这才铤而走险,往那碗银耳汤里面加了些好药。
什么药呢——朴老爹的老婆去得早,自打他犯了事儿也不可能再说一门婚事,于是乎,偶尔去去那种莺莺燕燕的地方实在是在所难免的。
至于这药嘛——自然是金枪不倒的药喽。
朴老爹想着微生著那副彬彬有礼,手法娴熟的样子,愈想愈觉得得意,算算时间闺女恐怕已经和那小子玉成了好事儿,他踱着步子出了门,顺着风听了听,依稀听见风中传来女子的呼声,应该就是女儿的声音。
是时候该自己出马了——这小子眼见四下无人,一时间见色起意,毁了女儿的名节,被自己这个准岳丈捉奸,羞愤欲死,被自己拦下,于是乎这小子对自己感恩戴德,三媒六聘娶了闺女过门,用大红花轿把女儿风风光光地抬了去。
这小子定然是读过书的,读书人脸皮薄,一切一定不出自己所料。
朴老爹琢磨着,估摸着“捉奸”的时候来了,他披上衣服正要出去,冷不丁瞧见了地上李白所书写的药方,可是奇怪这药方的文字竟不是高丽语,自己一个也不认识。
朴老爹的眯着眼睛瞧了瞧,心头倏然一震,这文字四四方方,不正是高句丽的宿敌——李唐王朝的文字么?
“自己……自己竟然亲手把女儿送到了一个大唐贼人手里?”一股羞愤的怒意涌上来,朴老爹几乎要站不稳了,他喘着粗气,一把抽出了墙壁上那把生锈的钢刀,提着钢刀杀气腾腾地朝着自己的“乘龙快婿”赶了去。
朴家地处偏远,巷子的斜角是一片无人问津的田野,微生著与朴织梦早已是一番云雨过后,朴织梦胡乱披着衣衫,鹌鹑一样缩在微生著怀里,双颊泛着醉人的酡红,像是三月盛放的桃花。
微生著紧紧拥着怀中的女子,温柔地为她理了理额间的碎发,似是犹豫了许久,才喏喏而言:“朴娘子……在下并非有意,实在是喝了那碗银耳羹之后,见了姑娘……身上……实在是……”
“你别说了,我知道这不怪你,定时我爹那个死老头子在这银耳羹里加了什么东西,好让我和你成了这事儿。”朴织梦虽然清冷,却也不笨,有些事情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会做这样的事情。
微生著显然更是愣住了,这样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出身于礼仪之邦的微生著的想象。他不经意瞅了朴织梦一眼,却见她话语中带着怒气和倔强,却不由自主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
这神情落入微生著眼中,他的心头猛然一痛,不由得紧紧拥住了怀中的朴织梦,罢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不管前因如何,后果是已经种下了,这便是天定的缘分吧。
一念及此,微生著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心:“你放心,待我回到长安后一定禀明了父亲,用大红花轿来迎娶你过门。”
“是么……不必了……恐怕我爹宁可我死,也不会让我嫁给你们大唐人的。”朴织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她这一笑,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了出来,落在微生著的肩膀上,温热的带着凉凉的湿意。
無錯書吧“我知道大唐和高丽局势失和,高丽人和大唐人相互仇视也是在所难免,但是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百姓,想来若是坚持在一起,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他这样一哭,微生著的心头更是不忍,连连宽慰她。
“没用的……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被除以黥刑,还断了一条腿被人看不起么?”微生著心头一震,他忽然想起来,朴老爹自己提过,他出身行伍。
“我爹当年参军,就是和你们大唐人打仗的……他是负责看守粮草的百夫长,你们唐人的军队狡诈,声东击西,假意偷袭引诱我爹带人追赶,却趁着这个时机,又派人烧了粮草,粮草被烧我爹难辞其咎,幸而看在我爹斩了好几个唐朝士兵的人头的功劳上,我爹没有被立刻处死,而是屈辱地被打了一百军棍,打折了一条腿,而后全家被处以黥刑……所以我爹恨透了你们唐人,恨不能吃了你们的肉,喝了你们的血。”
微生著终于听到朴织梦提起这件往事,却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深仇大恨,一时之间也有些迷惘,只能叹了口气,抚了抚怀中女子的发心:“织梦,我是真心倾心于你,现而今我与你又有了夫妻之实,无论有什么波折,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来迎娶你。”
微生著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声惨厉的暴呵:“你这个该死的唐人,我就是把我的女儿嫁给猪嫁给狗,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唐人。”
紧接着,一阵凌厉的劲风从微生著耳边呼啸而过,微生著尚未反应过来,忽然被身侧的朴织梦狠狠一推,而微生著原先所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钢刀印记。
就这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微生著看着手提钢刀朴老爹,惊出了一身冷汗,朴老爹血红着眼睛,第二刀正要迎面劈来,电光石火间朴织梦愣生生挡在了微生著的身前,朴老爹血红着眼睛怒吼:“你给老子滚开,让老子砍死这个猪狗不如的唐人。”
朴织梦冷冷扬起脸,口气中含着讥诮:“在人家的汤碗里下药,逼着人家睡了自己的女儿,到底是谁猪狗不如?”
“早知道这小子是个唐人,老子就是把你们两个都劈了,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朴老爹渔又在凌空劈了一刀,怒吼一声,“你给老子退开。”
“他不过是个对我们家有恩的寻常客商,整天泡在药罐子里连刀柄都没摸过,关他什么事。”朴织梦上前一步,神色愈发坚定,“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男人,爹你要杀了他不如先杀了我。”
凌厉的刀势扑面而来,终是在女儿面前停住,朴老爹叹了口气,咬牙切齿朝着面前的微生著一声怒吼:“还不快给老子滚,以免老子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