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织梦冷冷扬起脸,口气中含着讥诮:“在人家的汤碗里下药,逼着人家睡了自己的女儿,到底是谁猪狗不如?”
“早知道这小子是个唐人,老子就是把你们两个都劈了,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朴织梦眼前的那个老年男子又在凌空劈了一刀,怒吼一声,“你给老子退开。”
“他不过是个对我们家有恩的寻常客商,整天泡在药罐子里连刀柄都没摸过,关他什么事。”朴织梦上前一步,神色愈发坚定,“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男人,爹你要杀了他不如先杀了我。”
凌厉的刀势扑面而来,终是在朴织梦面前停住,那个老伯叹了口气,咬牙切齿朝着面前的微生著一声怒吼:“还不快给老子滚,以免老子后悔!”
李白禁不住有些吃惊,什么唐人?为什么眼前这个老年男子会如此仇视唐人?
李白正想着,这个画面倏然一转,竟是转到了晚上。
李白吃惊地发现,这里的男女老少穿着竟和大唐人完全不同,女子的头发编成三箍,高高地盘成了发髻,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宽大的裙子。
而男子多半带着斗笠一样的帽子,那装束完全不同于大唐,仔细再一听,他们的语言也和大唐的语言完全不同,可是李白竟奇异地发现自己听得懂那些人在说些什么。
他倏然想起来,这装束还有这语言,莫不是这女子是高句丽人?
此时显然是高句丽的什么节日,年轻的男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结伴而行,而地上随处可见香案和贡品,似乎是拜月祝祷之用。
倏然李白面前一个人影闪过,少女朴织梦提着宽大的裙子,来到一棵大树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無錯書吧她的发髻虽然也高高盘着,穿着的裙子领子却颇高,然而翘首张望之时,李白还是从她的颈部看到了那骇人的黥刑胎记。
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子三五成群走过,看到她时却像是看到了瘟疫,造作地掩着口鼻从她身前走过,还不忘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看,这不是朴家那丫头么,离那丫头远点儿,省得沾了倒霉气。”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受到这样的刑罚呢?”李白看着朴织梦黯然垂眸,显然对这样的议论指点已经习惯,却也不免每次听都会被伤到一次,天性中发的良善让他不免对朴织梦多了几分同情。
“织梦……我来了。”少女垂眸之时,一个年轻男子倏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那男子的相貌甚是俊朗,李白能看出,他显然就是先前那老伯口中的“唐人”。
那人见了朴织梦,面上一片庆幸:”太好了织梦,我久等你未到,还以为你不来了。”
朴织梦叹了口气:“为了骗我爹让他同意我出来见你,我告诉他我是想在今日的拜月节多认识些男子,好把你给忘了。”
朴织梦的眼神分明倔强,却不由得红了眼眶。眼前的男子心疼不已,他张开双臂,垂眸温柔地看着朴织梦,满眼都是不舍和心疼:“织梦,你放心,我本来就属意于你,如今我们之间又有了夫妻之实,待我回去禀明了父亲,一定三媒六聘来娶……”
她话音未落,朴织梦突然淡淡地笑了笑,束缚了很久的泪水,从眼眶中不争气地挣脱出来,看得面前男子的脸上又是心疼地皱眉,他只当眼前的少女是感动,正要再说些表忠心的话,谁知眼前的少女竟仰起头将泪水逼了回去,那双黑俊俊的眸子不偏不倚映衬着他的脸孔。
朴织梦与他四目相对,朱唇轻启,却是一字一句直截了当地问他:“微生著,你刚才说得可是你愿意娶我,我是高丽人,我还受过黥面之刑,不管在哪里都敌低人一等,你可想好了?”
“原来这个男子复姓微生啊。”李白暗暗想,“这下几可确认他是唐人无疑了,毕竟微生氏乃是只有大唐才有的,极为少见的性氏。”
微生著被朴织梦坚定的眸子望得面色灼灼,他禁不住讪讪笑了笑,却也颇有几分担当,当即朗声回答:“无论你是哪国人,有什么样的过往,我既然属意于你,当然不会在乎这些。”
朴织梦的望着她,眼神中似有月华涌动,显然是被打动,她脸上倔强的神色松动,终于泛起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才有的娇羞,微生著正待说话,她却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了一个包裹。
微生著面上一愣:“这是什么?”
“听说在你们大唐,尤其是长安城,女子出嫁时娘家都会为她准备一份嫁妆方才显得体面,这里面是我积攒的一包人参,个头自然比不上那只人参往,在高丽不值什么,但是要是带回大唐恐怕能值不少银子,这就算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一份嫁妆,你先帮我带回去吧。”
朴织梦不由分说,将那包人参塞进进了微生著的怀里,在说话时脸上又泛起了红晕:“我多年囤积的人参都交给你了,这在你们大唐,也算是一份体面的嫁妆了吧。”
微生著久久无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放心,待到我回家处理完家中事宜,一定如约过来娶你。”
朴织梦垂眸,脑袋靠着微生著的胸口,半晌轻轻喟叹了一声:“我的身价全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辜负我。”
朴织梦一身高丽人打扮,携带着满满当当的人参药材从高丽离开,他没有看到,刚刚与他依依不舍地告别的朴织梦又独自一人跑上了城楼,站在城门楼上凝望着他,凝望着自己的爱人,也凝望着自己期待的命运转轮。
那种感觉如此让人迷恋,却又有些伤感,一直到微生著变成了一个再也无法辨别的小点,朴织梦才恋恋不舍地从城门楼上下来。
说来也奇怪,今天的日头并不毒辣,但是她却总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眩晕之感,她竟一时难以忍受,突然昏了过去。
说来也是她运气极好,醒来时竟发现她躺在城中一家医馆的床榻上,这家医馆的韩老大夫当得起一句医者仁心,是这城中位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把朴家这样的获罪之家当做常人看待的人。
韩老大夫进来,看着朴织梦的眼光带着医者才有的悲悯:“朴姑娘……你已经有了一月身孕。”
朴织梦愣住,再怎么强作镇定,也难掩满面坠坠。一月之前可不就是那一天么,孩子,自己怎么会有个孩子呢?
她怔怔然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一瞬露出担忧,但是可能是又想起腹中的孩子是自己和微生著的结晶,又不禁露出圆融娇羞的欢喜来。
李白心底一阵动容,恍惚之间画面再次流转,又到了朴家。
“老天爷啊,就是我老朴做了什么恶,苦了大半辈子也该还干净了……你这个贼老天,为什么要派一个贼唐来的贱贼人祸害了我的女儿。”朴老爹醉眼惺忪地摇晃着酒瓶子,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阿爹,饭做得了。”朴织梦在灶台上烧饭,彼时她的肚腹已经有些显怀了,稍微弯下腰来都显得有些不容易,她还是将刚蒸好的黄粱米和菘菜摆上矮小的拼桌,朝着朴老爹唤了一声。
“你这个死妮子,坏了那个奸贼的贱种就别叫老子爹,老子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朴老爹趁着酒劲儿,越骂越是起劲,竟然猛然一推,将小桌狠狠推倒,朴织梦好不容易做好的饭食全都摔在了地上。
朴织梦挺着肚子,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压抑着的心绪:“阿爹,他好歹也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你又何必左一句恶棍,右一句贱贼的呢。”
“父亲?你这妮子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好,老子就先不提他是个唐人恶贼的事情,你这肚子如今已经要盖不住了,可是他自打去了大唐,连个人影也没瞧见。”朴老爹越说越来气,这件事的奇耻大辱,不啻于当年所受的黥面。
朴织梦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他说家中琐事缠身,许是一时脱不开身……他是重情重义之人,会来娶我的。”
“重情个屁!”朴老爹打了个酒嗝儿,浑浊的老眼中透出几分难得的清醒:“城东那个姓李的老鳏夫可知道,他说了,反正自己没老婆没孩子,如果你嫁过去,一则他给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办了婚事,二则,他也认下你肚子里的小孽种,愿意当这个小孽种的便宜爹爹,你要是没这个肚子,爹肯定看不上他那样跟爹差不多岁数的糟老头子,但是现在你这肚子眼见要盖不住了,就应了他有个着落吧。”
许是提起那个城东的李老鳏夫朴老爹自己都有些臊得慌,他搓搓手,说话的语气也不免缓和了几分。
忽然一阵凌厉的风势,朴老爹吓了一跳,只见一把柴刀凌空向着自己飞过来,朴老爹吓得像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狗一样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躲开。朴老爹狼狈地抹了把汗,却见朴织梦血红着眼睛看自己,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冷:“你要让我嫁给那个老鳏夫,可以,我现在就拿这把柴刀抹脖子死了干净。”
朴老爹也是个执拗的性子,如何受得了这般狼狈之后还被女儿顶撞?
\"那你就给老子滚,别赖在老子这里生出个杂种把老子脸都给丢尽了。”朴老爹用拐杖指着女儿的鼻子,大声咒骂:“你给老子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