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茫然地站着,努力拼凑着最后和青璃见面时的那一点一滴的场面,半晌才回过神来,如青璃所说,空明禅师和夜行游女牵扯到她辗转长安千年的“那件事”,青璃不想他再参与,因为他已然不是琅嬛阁中人。
这短短的几句,青璃并未说清楚,然而在琅嬛阁中呆了这么久,只言片语便足以让李白拼凑出事情的真想——空明禅师既是青璃极为重要的客人,那定然是来索求执念的,他是个出家人,四大皆空,唯一有可能成为执念的东西,就是他昔日的恋人夜行游女朴织梦。
李白一时觉得十分可笑,他自知做不了青璃的心上人,所以从未想过要剖明心迹,但是他想做和青璃一同并肩而行的朋友,能陪伴在她的身旁,不成为她的拖累,甚至可以帮到她,对他而言已经于愿足矣。
然而方才青璃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又明了的告诉他,他李白不过是个外人,没有资格知晓她正在做的“那件事”。
李白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只是觉得自己那些纷纷扰扰的情绪真是庸人自扰,一直以来,是他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想来一切当真可笑,他第一次清楚的明了那时自己被青璃暗中操控,连中九箭,此后因缘际会来到琅嬛阁,原来并非偶然,而是青璃在背后暗中操控之时,他是那样的恼羞成怒,觉得自己彷如一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摆布。
然而离开琅嬛阁,他却清楚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自己从前坚持的那些所谓的执念和想法,许多不过是固执己见所以故步自封,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全不再去纠结自己因何会来到琅嬛阁,甚至他内心的轻重早已发生了转圜——既然他心慕青璃,甚至隐然为他和青璃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有所攀扯,这也注定了自己与青璃之间有斩不断的羁绊而欢喜。
现如今,青璃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不过是个外人。
青璃素来八面玲珑,对谁都是笑嘻嘻的一脸和气,毕竟是故人,亲亲热热地开些玩笑是可以的,然而她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再接触有关琅嬛阁的机密——因为他是个外人。
仿佛一盆冷水将自己的热血浇灭,李白神色木然地下了楼,他走到自己刚刚打扫的柜台前,只觉得往日这里最为熟悉的景象竟是如此陌生,他从架上随手抄起一坛子酒,想要咕咚咕咚灌下去,免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彻要将他刺穿。
然而那坛酒是给女子调情时小酌的桃花酿,李白咕咚咕咚灌下一坛,然而口中除了苦涩,竟是半分醉意也无。
窗外月光透亮,又是宵禁时分,李白却浑然不在意,直挺挺从琅嬛阁出去。
琅嬛阁位于西市街的繁华处,正是巡夜禁军重点勘察之所在,如李白这般“顶风作案”,自然被禁军逮了个正着,那禁军见李白满嘴喷着酒气,见了禁军竟不知道躲闪,竟然直直撞上来。
無錯書吧禁军只当他是个糊里糊涂的醉鬼,也懒得多言,只是皱着眉头吩咐左右将这醉鬼绑了,按律杖四十。
巡夜之时遇上醉鬼倒也寻常,只是醉得再厉害,听了他这话,多半也会被吓得酒醒了大半,屁滚尿流地磕头求饶,然而眼前这酒鬼,听了他这话,却倏然间冷声笑起来,他笑半晌,声音中带着声嘶力竭的哭意:“来呀,打我吧,刚好打得我清醒清醒,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自以为是。”
“哪里来的疯子!”禁军首领骂了一声,不待他吩咐两个禁军便上前去要将李白绑了拖下去打,忽然身后轻轻一声,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讨好请求:“大人且手下留情。”
说话间那跟随其后的禁军上前,朝着统领耳语了几句,那禁军统领令人抬起李白的头来,点点头:“果然是李侍郎家的公子,既如此,本官便网开一面,减半笞
二十吧。”
那为李白求情的禁军还想说什么,李白突然抬起头,先是一愣,然后冲着那禁军从嗓子眼里发出几声干涩的笑意:“杜兄你为我求情作甚,我李白就是欠人打我一顿,让我别再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杜浩然看着李白被拖下去,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不一会儿,一旁便传来李白连连的惨叫声。
杜浩然向禁军统领借了匹马,向着禁军统领告了假要送李白回去。李白的屁股上不满了青紫交错的伤痕,稍微沾了马背便疼得哇哇乱嚷,不得已只能打横屁股朝天趴在马背上,李白拼命忍着疼,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叫哎哟。
禁军统领摇摇头,暗骂了一句废物,一抬手却将一瓶金疮药凌空抛给杜浩然。
“你小子真是运气,幸好今日我在禁军中有一兄弟娶妻,便托我今日顶上他的差事,若没我跟你求情,你李太白这屁股今天恐怕是要被打烂了。”见李白倒了霉,杜浩然把马停在一旁,一面给李白上药,一面邀功调笑。
然而不管他如何刺挠李白,李白都是一面哼唧,一面嘴里念叨着外人……虚妄……大梦一场……之类奇奇怪怪的词。
杜浩然素来爱读传奇话本子,也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唠叨中弄明白了李白的烦扰,他竟出人意料地没有再揶揄李白,而是学着李白的样子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太白兄啊,你要知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这青娘子既然不是凡人,那你和她之间本来就有一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介怀她拿你当外人,能和她相处一段时日,于你而言已经是和她深厚无匹的机缘了。”
李白屁股疼,脑袋昏沉,根本没有什么思考能力,所以不由自主觉得杜浩然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得颇有那么几分道理,他忍着疼嗯嗯哼哼了两声表示赞成,杜浩然向来是个给点香油就冒泡儿的主,趁势也跟着李白大吐苦水。
“太白兄,感情这回事说穿了真没什么道理好讲,谁认真谁就输了。我杜浩然对女人向来是游刃有余,向来只有女人哭着求着来找我的份儿,没想到我却在陆如意这里把自己给折了进去,你说说她也是,好端端一个绝色美人官家千金不当却偏偏要参悟佛理,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若不是父母尚在,红尘俗世的羁绊斩不断,她真是想出家去做尼姑……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李白知晓陆如意对佛法又天生的热情,却也不曾想竟然到了自己想要舍身出家的地步,一时也暗暗咋舌,杜浩然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向着李白问:“对了,你这些天不是和空明禅师一直在追捕夜行游女,事情可有进展了?”
李白点点头,心中却蓦然一痛,他冷不丁呻吟了一声,却用力仰起头看着杜浩然:“浩然兄,此事你也莫要再管了,夜行游女并非凡人,绝非常人可敌,甚至青璃……青璃也有可能站在夜行游女的一面,事情要如何发展,我也不知道。”
“夜行游女可是夺去了无数无辜妇人的孩子,青娘子怎可能和他站在一处,陆大小姐的孩子也被夜行游女夺了去,事情既然关乎到我未来的大姨子,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掺和一脚。”杜浩然一面说着,一面把胸脯拍的山响。
李白一时哑然,忍不住笑了笑,然而这一笑又牵动着伤口斯斯地疼,明明是一番感人肺腑的豪言壮语,怎么被杜浩然说出来就显得那么别有用心。
不过杜浩然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当时他过于悲痛和失望,满脑子都是自己脑补出来的想法,事实的真想到底如何,其实他并不知晓。李白暗暗打定主意,不论如何,明日一早他便要找上空明禅师,即便是违背了圣人非礼勿言的教诲,也要将空明禅师是否是青璃的客人,他所求为何之事问个明白。
这样的念头起了,李白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青璃病中柔弱却温暖的笑意,心中涌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对着月亮祈祷,祈祷一切不过是误会一场。
他明明十分劳累,然而屁股和脊背上的疼痛让他怎么也睡不着,李白不禁开始遗憾,要是自己当年选择以月光蛊来给自己治病就好了。
“太白兄,你可知道长安城中有个赌徒叫黑三的,最近可是大大的有名,他在赌坊中连赢了半个月竟从未有过败绩,然而不知怎么,被一个相貌俊美异常的公子,还有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小子一把赢了全部家当,赢了之后,还爽气地分了日前被黑三休了的可怜原配一半家产。”
借着月色,李白盯了杜浩然半晌,确定他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才苦笑着承认:“浩然兄,不瞒你说,你说得这个俊美异常的公子是青璃。”
杜浩然先是一愣,然后咧嘴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阁主的男装扮相当真是一绝。”
他笑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安慰似得拍拍李白:“李兄不要气恼,说你的相貌平平无奇,那是把你和我以及青阁主的扮相比,倘若把李兄放在贩夫走卒之中,那倒也称得上一句翩翩少年郎啊。”
李白暗暗哼了一声,杜浩然一巴掌拍在他的伤口处,疼得李白龇牙咧嘴。
他正要发作,忽然听杜浩然又说:“太白兄啊,说起来这事儿也十分奇怪,黑三那样一个烂赌棍,休了原配娶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就黑三那副让人看了就恶心的德性,若说那美人不是为了钱才和他在一起,我杜浩然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女人了。”
李白掀了掀眉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时与与杜浩然同去那家地下鱼庄时候的场景,他当即猜到,杜浩然口中那个娇滴滴的美人,恐怕正是桃夭吧,只可惜,杜浩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黑三输光了所有家产,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可是那个美人却依然是不离不弃跟着他,哪怕黑三当街辱骂她甚至打她,那个美人却始终跟随着黑三不离不弃。
“因为桃夭跟随着黑三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吸取黑三身上的戾气,现如今黑三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回泥地,身上的戾气只会越发深重,桃夭又怎会放过?”李白苦笑了一声,暗暗地想。
电光石火间,他心神一动,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竟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抓着杜浩然急急匆匆问:“你可知那黑三现在在何处?”
杜浩然看着李白的眼神中闪烁着诡异的热情,被吓了一大跳,“太白兄你怎么了?”
李白不答,只是拼命摇晃着他的手臂:“你快说快说呀。”
杜浩然被李白认真的样子吓住,抓抓头皮想了想:“好像是住在城东郊外那家破败的观音庙。”
他话音未落,却见李白牵动着马绳子,一面强忍着疼痛嘶嘶吸气,一面催马朝着城东跑,杜浩然吓了一跳,赶忙追了两步赶上李白:“李白你着急什么呀,你的屁股刚刚被打得稀烂,还是等天亮去医馆看了大夫,然后再去找黑三不迟啊。”
“此事事关妖鬼,宜晚不宜早。”李白匆匆解释了一句,嘶嘶地吸着气便要往城东跑,然而马颠簸,一下子触碰到了伤口,李白疼得猛一咧嘴,手上脱力,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行了,你这个样子还去抓妖鬼,别妖鬼没抓到,自己倒是把小命给送了。”杜浩然一面不屑地撇嘴,一面却拽住缰绳跳上马背,朝着李白满脸嫌弃:“你往后面挪挪,抱紧我的腰,忍着点疼,我带你去城东那家破庙。”
“多谢你,杜兄。”李白真心实意地道了句谢,摸摸怀里还藏着空明禅师给的灵符,略略放心,忍着臀部的疼痛,催促杜浩然快些去。
杜浩然驾轻就熟,他与巡夜的士兵多半脸熟,又有大理寺的令牌在手,自然有恃无恐,不多时便到了城东破庙。
此处偏僻荒凉,向来人烟稀少,在夜色中自然显得格外寂静。
“黑三和他那妻子恐怕就在这里了,不过是个烂赌棍,有什么好看的。”杜浩然虽然仗义地送李白来到了破庙所在,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觉得李白这种行为十分无聊和无解,到了地方看着四周的荒郊野外,忍不住抱怨了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