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俪夫人和阿璃得到了他们希望已久的自由。
阿璃天性活泼,终日困守宫中,守着那些繁琐沉重的宫规,宛如一只失去了自由的鸟,如今离开的宫中,能够在山野间自由地奔跑,不知有多快乐逍遥,她这才真正明白,母亲所说的自由,确实是天下最幸福的东西。
然而她却发现母亲并不幸福,母亲好不容易拥有了自由,却不像她那样,对于来之不易的自由倍感珍惜,反而,拥有了自由,她却时常回忆起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偶尔也会抱怨道观之中饮食清淡,素食粗茶嚼之无味。
这便是青璃的希冀中俪夫人的命运么,为何与上一世稍有了一些重合之处?李白随着青璃从宫中出来,他默默看着神色寂寥的俪夫人,禁不住陷入思绪。
离了宫中,母亲反而日益思念着父王,阿璃经常看到母亲抚摸着那只象牙发钗发愣,或者临床作画,一笔一画描摹着父王的模样,然后呆呆地看着画像,久久无言,神色中满是落寞。
或许,或许是青璃心疼幼时的自己,更是心疼昔日的母亲,在幻境里,她纵然希望母亲不要像生前那样性情刚烈,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只希望母亲性情安然些,给自己更多的爱,然而除此之外,她还希望母亲也不要再困守宫廷,希望母亲也能获得自由,然后……然后,她比谁都知道母亲对于父王的爱,他希望母亲能够如愿以偿,获得父王的垂怜。
她觉得自己幼年时可怜,她亦觉得母亲可怜,她想给自己,给母亲的都太多,可是世间万物,哪里能够获得真正的完满,以至于才到了今天……
青璃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出落的美丽和聪慧,然而俪夫人到底是离开了奢华宫廷的供养,有时候甚至要像一个普通的农妇那样提着沉重的木桶去汲水,她原本丰润的面容变得日渐干枯,身体也露出了衰朽之相。
那一年冬天,女冠子青鹿病了,她歪歪斜斜地躺在榻上,看着观中全素的食物全然提不起兴致,向着那些修道的女冠子请求:“师父,我病了,可否为我烹一碗鱼汤。”
那修行的女冠出时当青鹿是宫中来祈福的贵人,自然百般讨好,也时常为她送来一些观中不常见的美味佳肴,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磋磨,原本的女冠终于看明白,这个相貌美丽的女冠子和她的女儿,不过是两个被国君遗弃了的女人,如今和她一样,只是两个平常的修道之人而已。
所以她没好气地拒绝了青鹿的请求:“如今已经入冬了,河道早就冻住,您要是想吃鱼,等明年开春再说吧。”
青鹿咬咬唇,恳请那个女冠去附近凿冰捕鱼的农人手中弄一条,她话音未落,便听见那女冠嘶嘶的奚落声:“我说您还真当这青云观是王宫啊,高价去买?如今观里头香火不旺,穷的都要喝粥了,您要是想吃鱼,您回楚宫去呀,陛下他富有四海,您要是有本事重新回去,别说鱼汤,就是烂熟的熊掌也您让您吃个够不是?”
那女冠的一番奚落本是无心,却让本就心事重重的俪夫人,心病更重了。
阿璃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着急,索性把心一横,想要亲自为母亲寻一条她心心念念的鱼来。
李白心中焦急,烹煮鱼汤实在是自己最拿手的东西,他恨死了自己好死不死只是一个游魂,此时此刻在青璃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不能出现在她的身边为她排忧解难。
他心中愈发焦躁,不知青璃这幻境何时才是个头。
然而小阿璃却并不知晓在半空中飘荡着一只一心记挂着自己的游魂李白,她只能凭着本能和记忆不顾一切地朝着山下跑去寻找河流,许是上苍看到她为母亲煮汤心切着实有些可怜,不经意间让一条河流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阿璃看到河水旁有人升起了一团火,她又冷又累,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想了想还是不能因为匆忙就失了礼仪,于是她向着那个背着身坐在火旁边的少年喂了一声:“我叫阿璃,让我借你的火烤一烤吧。”
阿璃说着,也不等那少年回答,正要大喇喇地坐下来,那少年并没有回头,声音却极是认真:“这位姑娘,请您小声些,我的鱼儿都要被你吓跑啦。”
阿璃这才注意,原来那少年手中拿着捕捞用的网,正静静地等待着鱼鱼儿上钩。
她看着冰面,黑亮的大眼睛里透着疑惑:“这寒冬腊月的,如何会有鱼?”
少年似是嘘了一声:“姑娘小声些,不要把我的鱼给吓跑了。”
青璃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倒也记住了少年的吩咐压低声音:“跟你说了我叫阿璃,你别一口一个姑娘的叫我,别扭死了。”
那少年原本是背着身,李白并看不清楚他的脸,然而他却近乎本能地感觉到此时此刻那个少年的脸上通红通红,心也跳的好快,但是他却并没有吃醋的感觉,不知怎么,昔日在琅嬛阁时一些玩笑的闲话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李白几乎跑断了腿,好不容易才买到些鱼,略吃了一点点,便将剩下的腌起来做了腊鱼肉,他一面在鱼身上抹盐巴,一面禁不住感慨:“腊鱼再好,到底也比不上新鲜的鱼,要是寒冬腊月打鱼容易些该有多好。”
青璃在一旁眨眼笑笑:“小白你不要着急,你可以去河边用火把冰烤化呀,然后再在水面上撒上鱼饵,正冬眠的鱼儿感受到暖气和香气不是全都游过来了?”
李白面露喜色,然而冷静下来他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禁不住挠头思索着。
青璃看着李白这幅模样,笑得花枝乱颤。李白看青璃这幅样子,便知道她是在说笑耍弄自己,然而一抬头却见青璃嘻嘻笑着的时候,黑发间那只赤金点翠的发钗衬托的她的脸色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李白的心禁不住漏跳了半拍,抱怨的话都不大说得出口了。
后来他真的亲自去实践过,一试才知道,冬日里寒风凛冽,寻常人生一堆火能自己保暖尚且不容易,说什么将冰面烤化来捕鱼那可真是痴人说梦了。
然而此时此刻,阿璃梦境中那个少年却是轻易用篝火将冻住的冰面化开了一个洞,又拿出随身带着的鱼饵撒上了水面,不过片刻,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顿时哗啦啦涌动,倏然之间便有许多鱼儿聚集,争相啄食着那些鱼饵。
無錯書吧“哇!”阿璃情不自禁惊叹了一声,“你这饵料是何等美味,才可以一下子就吸引来这么多的鱼!”
少年的声音中亦是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这饵料我可是加了我秘制的调料,鱼儿们当然大快朵颐,饵料算什么,我熬煮的鱼汤,那才叫天下一绝呢。”
少年说着,自然而然把肩膀上的披风披在阿璃的肩膀上:“瞧你冻得鼻子都红了,一会儿喝一碗我熬的鱼汤,身上一准儿暖和。”
青璃仰起头,月色皎洁,映衬着她满月一样的脸,她的眸子如琉璃一般澄澈,向着面前刚认识不久的少年一字一句:“我想求你一件事,我的母亲是青云观中修行的女冠子,她生病了想喝一碗鱼汤,我想请你烹一碗鱼汤给我的母亲喝可以么?”
少年收了捕鱼的网,似是笑了笑:“这网中有一条黑鱼,最适合熬汤补身,我便用这条鱼熬汤给你的母亲喝。”
修行的女冠子为何会有孩子,即便是在病中,食肉也是破戒之举,此事明明有蹊跷且不妥当,那少年却一句也没有多问,将网兜中的黑鱼挑选出来包好。”
阿璃笑意璀璨:“谢谢你,我叫阿璃,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过头,亦是朝着青璃一笑,李白终于看清了那个少年的脸,他的心如平地炸起了一声雷,震惊到无以复加难以自持的程度。
少年朝着青璃拱拱手:”阿璃姑娘好,在下李白,表字太白。”
那少年终于回过头,朝着阿璃淡淡一笑。李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这个人不仅和自己同名同姓,还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所以这个人,果然就是自己本人么?
少年与阿璃并肩而行,二人一脚深一脚浅,脚印便深深浅浅的印在雪地上,白色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将二人原本乌黑的发丝皆蒙上了一层白霜,远远看上去,倒像是两个霜雪满头的老夫妻相互扶持着,颤颤巍巍走在满天飞雪之中。
李白眸中酸涩,心中似却似被一种无以名状的蜜意紧紧地包裹住,甜蜜得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仇夫人给青璃编织的幻境,这其中的一点一滴,无疑都是青璃曾经脑海中设想过的种种的延伸,他向来自以为配不上青璃,所以纵然对青璃有意,也不过将种种感情深埋心底。
从来也没有奢求过,青璃心中,哪怕只有方寸之地放下自己。
他心中狂跳,再也按捺不住心绪,若不是他已经陪伴着青璃走过了数载的梦中人生,他几乎要分不清楚,此时此刻的场景,究竟是自己的渴求,还是青璃的幻境。
李白当真变成了游魂一般,心中狂喜,脚步虚浮地跟随着青璃前去。
不过片刻,阿璃便带着李白来到了青云观中,李白神色谦和,昂昂自若,向着青云寺中的女道士说明了来意,那女冠原以为李白是前来请神的香客,满脸堆着笑意,听闻李白的来意之后,倏然变得严眉厉目,恶狠狠地斥骂李白为妖人,要李白带着他的荤腥之物速离,以免玷污的青云观这等敬奉神灵的圣洁之地。
小阿璃见那女道士如此,面上带着怒气正要和她争执起来,她尚未开口,李白便一把挡在了她的身前,他大步上前,趁女冠子不备,倏然攥住她的衣袖将她的手举起,眉眼间亦是透着不容逼视的严厉:“你口口声声道是此处乃清修之地,不宜以荤腥玷污,然而你的手指之间却透着残油的香腻之气,又怎么有脸皮说出不近荤腥的话?”
那女道士脸上一红,嘴上却仍旧狡辩:“我手上的油污乃是清理香客用以供奉神明的猪头肉所沾染,你休要胡搅蛮缠。”
李白用眼风冷冷扫了那女道士一眼,他忽然在女冠身后瞥见一个物什,当即向着阿璃努努嘴,阿璃会意,连忙顺着李白的目光过去,女冠子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小丫头片子你做什么,你敢擅动我的东西?”
阿璃不理她,不消一会儿便在她身后的那堆杂物中找到了一整块猪头肉,阿璃拍着巴掌冷笑,神色满是嘲讽:“从没见过那个香客来敬神,拎着一个少了耳朵和鼻子的猪头的。”
那女冠脸上讪讪,忽然听见门外似有脚步声,那女冠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慌忙换了一脸讨好的笑意恳求青璃不要将她擅用贡品的事情说出去。
阿璃冷声一哼,却见李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了阿璃,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好吧,我听你的。”阿璃嘟嘟嘴,不过片刻却又与李白相视一笑,李白会意,在来人未进房之前,拎着黑鱼精致朝着屋内小厨房走去。
李白在一旁看着与阿璃相视默契的“李白”,心里禁不住酸溜溜的,然而他又不由得觉得有些可笑,自己若是连自己的醋都要吃,那真的是无药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