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青璃唤出自己的俗家姓名,空明禅师脸上亦是难掩震惊,终是不再言语。
李白霍然想起,似乎在很多很多年前,空明禅师也是一位来到琅嬛阁向着青璃求取执念的客人,那么,到底是什么让青璃如此讳莫如深?
只是他已经来不及多想,青璃陡然抓住他,双眸深处一片寒凉:“够了李白,你速速与我离开冥府,如若你再胡言乱语……”
李白心中有万千疑惑,自己一片真心的剖析青璃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如今她这样莫名其妙的怒气冲冲,也激得李白生出了几分气性,他亦是恼怒地看着青璃,迎上她的目光:“我跟随空明禅师千辛万苦才来到冥府,岂能如此轻易说走就走,现在我就是不走,你又能怎样?”
“怎样?”青璃眸子寒凉,似乎轻念了一句咒术,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李白胸口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住,青璃声冷如冰:”怎样?如若你不走,我轻而易举,便能让你灰飞烟灭,身形俱灭。“
这话说得冷厉至极,大有将李白挫骨扬灰之势,李白眸子之中一片错愕,他万万没想到纵然他离开琅嬛阁时也口口声声对他说我们是朋友的青璃,此时此刻在本该同仇敌忾之时,却将他当成了敌人,对他说出这样残酷至极的话来。”
他神色黯淡,用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青璃,眼角中湿意涌动,声音中也有难以掩饰的哭腔和嘶哑:“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发现,若你留在冥府,只会坏我一直以来要做的事情,我说过,对于我要做的那件事,世间万千,都要为它让步,而你的存在,只会破坏那件事,我宁可杀了你,也不会容许你留在冥府,还有,你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身体羸弱,生命也不过是在须臾之间,对于我这样的昆仑神鸟而言,你在我眼里,和一只蝼蚁没有任何分别,我要杀你,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不过看在你我之间到底有一点点缘分,这才手下留情,你明白么?”
李白踉跄一步,只觉得五脏六腑一时之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周成了一团,若是他还有实体,只怕会立时吐出血来。
青璃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只是淡淡地看着空明禅师:“既是你带他进来的,那李白的真身现在在何处?”
空明禅师有片刻的踟蹰,终是向着青璃双掌合十,神色谨慎地回答:“上神,贫僧与李白的真身,现在在渭水之畔有十三棵松柏之处,由李公子之好友杜浩然看管,贫僧将李公子的真身藏于七宝佛龛中,并在杜公子周围施下了金刚咒,想必可保万无一失。
“杜浩然?他做事能靠什么谱?”青璃不由分说,拽住神色凄凉茫然的李白:“你跟我走。”
李白沉浸在难以名状的痛苦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青璃是如何将自己从冥府生拽出来的,待到李白回过神时,却发觉自己周围一片茫茫的颜色,青璃也不见了踪影。
無錯書吧他顾不得心下的空茫,想要四处找寻青璃,然而他所在的区域不过方寸之间,一阵熟悉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孔,那正是青璃惯用的熏香,而触目所及那片茫茫的颜色,似乎也与青璃衣袍的颜色如出一辙。
李白这才发现,他是在青璃的袖子里,他倏然明白,如今他还没有进入身体,只是一个虚弱的游魂,禁不起尘世阳光的照射,所以青璃才将自己藏在了袖子里。
李白心里又微微觉得安慰了几分,青璃方才嘴上虽然说得厉害,但是却本能地做出了保护自己的举动。
他相信青璃的为人,他也相信一切会是另有隐情。
李白正想着,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欢喜:“青娘子,你怎么来了,方才您让大彪那个冰块脸来取李白那个愣头青的肉身,可是取到了,李白这个愣头青没事儿吧。”
李白禁不住愕然:“大彪?大彪不是许久没有露面,被青璃派去做其他事情了么,杜浩然说是他来拿走了自己与空明禅师的肉身。”
他没想到,青璃的神情更加愕然,愕然中还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和一丝失控后的恐惧:”你说什么,大彪……刚才刚才来过?”
“是啊,他说是奉你的命令来取走李白的肉身,我就交给他了啊,他又不是外人。”杜浩然重复了一遍不算,还唠唠叨叨地止不住:“我说青娘子,像你这样的漂亮能干又有钱的女子,真是应该好好管教一下您身边的伙计,你不知道,刚才大彪那个样子,一张面瘫冰块脸,见了我二话不说劈手就要夺走佛龛,不过他这么毛毛躁躁的,被那个大和尚的金钟罩给弹开了,他这才说是奉了你的命令来拿佛龛的,真是的,大家这么熟了,他要是好好说话,我又不会不给他。”
“唉……好端端的,你这么凶作什么,快放开本少爷的衣领,我要喘不过气来啦。”李白藏在青璃的袖子里,也无从知晓青璃到底做了什么,让杜浩然一片慌乱。
“你是说,你把七宝佛龛交给大彪了?难道微生著没告诉过你,肉身有多重要么?”青璃似是生了极大的怒气,一字一句从唇齿间迸出来,然后李白只听见杜浩然痛苦地唉哟了一声,仿佛是重重跌在地上。
“可……可是大彪是你家伙计,他又不是外人,他是你的人啊。”杜浩然结巴,也开始慌张起来。
青璃翻滚的怒意似是消停了些,李白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周身又进入了一片空洞的虚无之中,片刻之后,青璃竟然将李白从袖子中放了出来,李白这才发觉,不过片刻之间,他和青璃又转而回到了地府,回到了空明禅师和琥珀所在的地方。
青璃的脸色一片苍白,双手竟是不易察觉地抖动着。
众人虽然疑惑,但是看着青璃如此失态的模样,无人敢上前打扰,过了片刻,青璃终于有须臾回过神,她摇晃着站起身,看着关切地围绕在周围的空明禅师,李白和琥珀,神色沉沉地看向众人:“你们记住,在地府之中一定要注意后羿,倘若遇到他,你们一定要避开,他武功极高,箭术更是精湛无匹,绝非你们之力可敌。”
李白心中霍然一震,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大彪跟随青璃日久,武功和箭术又卓绝异常,自然并非常人,可是他万万没曾想到,大彪便是被人写在无数神话传说中的射神后羿,如此说来倒是一切都通了,大彪对着月亮,日夜思念的妻子,自然就是广寒宫中的嫦娥。
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多,先是青璃发狠要他必须得离开冥府,再到自己的肉身的肉身无缘无故被大彪拿走,现在又告诉他大彪的真实身份乃是神话传说中的后羿。
一众人等也都愣住,禁不住面面相觑。
半晌,琥珀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她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那个冰块脸既然是后羿……那他为什么只拿走愣头青的肉身,而没有拿走大和尚的肉身呢,大和尚是得道高僧,他的身体好歹可以化成舍利子,要愣头青的身体有什么用嘛。”
微生著上前一步:”青娘子既然苏醒,
青璃默然不语,摇摇头向着空明禅师递上那七宝佛龛:“微生著,我当年以极小的代价,便答应你所求的执念,并非是因为我所要不多,而是因为你确乎是有成佛悟道的机缘。”
李白默默站在一旁,禁不住竖起了耳朵——
空明禅师双掌合十向着青璃:“多谢青娘子成全。”
青璃摇摇头:“并非我成全了你,而是成佛悟道本就是你的运道,只是一个人运道再好,也抵不过命途不济,你现在也不过是个游魂,纵还保留着些许法力,在这冥府之中也难保有命途不济之时,人间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微生著,我既已苏醒,你可放心许多,你就先走吧。”
然而空明禅师却是摇摇头:“多谢青娘子关心,然而贫僧在这红尘俗世中唯一的牵绊,如今沦为作恶的妖邪,只怕与冥府中的仇夫人有莫大的联系。如今仇夫人近在咫尺,为了她,贫僧无从退却,这是其一。老衲知道,朴织梦沦为妖邪后做了许多不容于世的奸恶之事,如今老衲跟随青娘子一同略尽绵力,就算是为了来日在佛祖面前消除织梦所应当承担的果业,纵然因此而恒生变故,无法成佛悟道,贫僧亦心中无怨无悔。”
青璃还未说什么,黑猫琥珀率不停地抹眼泪:“啊,我还以为和尚的心都是木头做的,没想到你这个和尚和别的和尚都不一样,你真是个好和尚,你放心,别害怕,我来保护你。”琥珀一面说着,一面把胸脯拍的山响。
空明禅师的嘴角抽了抽,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让一只猫来保护的地步。
当然,黑猫少女说出如此豪言壮语还是很让人感动的,于是空明禅师又一本正经向着黑猫道谢,惹得青璃在背后噗嗤了一声。
空明禅师平静的脸上终是不易察觉地讪了一下,他转而向着青璃与琥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贫僧自知二位法力高强,无需贫僧一介凡人担忧,但是贫僧日前闭关修炼,于金钟罩功夫上颇有进益,贫僧愿为二位施咒,略做薄用。”
空明禅师话音未落,琥珀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弹开:“什么金钟罩,我这么灵活,我才不需要呢。”
青璃淡淡笑笑:“金钟罩是实打实的硬功夫,需得童子功且极不容易练成,既有此机会,我倒是想好好感受一番。”
空明禅师点点头,便开始默声施咒。
李白垂着头,看着明明是如出一辙的场景,空明禅师却温温然便与青璃达成了共识,他禁不住神色暗淡:“明明是同样的话,同样的意思,青璃对空明禅师说来就客客气气,对自己说来却如此凶恶,毫无商量的余地……”
“真的……真的是因为自己太没用,根本不值得青璃对自己有什么好脸色。”李白像是吞下了一口黄连,“如今自己没有了肉身,连剑蛊和月光蛊都无法催动了,不正是无用么……”
金钟罩附上了青璃的身,青璃默默感受了一番,眨眼笑笑,似是难得开心了片刻:“果然是修为极深的金钟罩,那多谢了。”
李白暗暗沮丧,青璃又适时地插了一刀。
青璃却不再多言,转而向着琥珀:“琥珀,现在带我去冥府中的恶灵聚集之地吧。”
李白第一次听说“恶灵聚集之地”这个名字,便有万千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鸟灵在长安城中横行收集怨灵,果然和地府行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攥紧了拳头,心情激荡不已,暗暗捏紧了拳头,想要大干一场。
然而心中的豪言壮语还未宣之于口,李白眼前一黑,又被青璃一把笼如袖子中,他只听见青璃不耐烦的声音:“你给我老实呆着,一会儿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可没人有功夫救你。
李白脸上讪讪,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李白再一次仿佛遁入了虚空之中,尽管他在青璃的衣袖中,然而这一次他的感受却与以往不同,有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李白面前飘过,眼前仿有披头散发,身形窈窕的娘子,白衣上却被猩红的血色沾染,她从发间露出惨白的脸朝着李白阴森森的笑着,那眼睛却是两个淌血的黑洞,嘴巴里也空空如也,不见了舌头。
还有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孩童,骨瘦嶙峋,手指活像是鸡爪子,脑袋却大的出奇,张着嘴不停地叫喊:“不要……不要……阿爹……”仔细一看,那些孩童根本就没有身体,一颗颗只有头颅就这样漂浮在虚空中。
李白头皮发麻,他的脑海里盘桓着古书上的记载:“时年饥荒,人易子而食,以骨为柴……”
更有许多颈部没有了脑袋,身穿囚服跪在地上的汉子,用被铁链绑缚的手,指艰难地在地上写下“冤”字或者是“残”字。
李白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他用不知道还有没有知觉的嘴死死咬住青璃的衣袖,拼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发出声音。
“冥府的十七层原来此处,果然是怨灵聚集之所,此时的怨灵竟然比往昔多了数十倍,冥府中人果然有所图谋。“李白听到青璃低沉的声音,心中耸然一惊,
”这里,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冥府地十七层,专门聚集冤魂枉死鬼之所在么?”
明明到了地方,青璃却丝毫没有要放李白出来的意思,李白明明头皮发麻,却按捺不住好奇,拼命往青璃的袖口漏出的缝隙去看,然而他刚刚将脑袋透出青璃的袖口,一股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却熏得李白几乎要呕吐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身体,所以无法呕出来,只能蹲着身子抱着脑袋,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素来良善之人,从未想过地府第十七层竟然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尸山血海的世界。没错,触目可及之处尽是仿佛无穷无尽散发着恶臭的,猩红色的血海,血海之上漂浮着的,尽是森森白骨,而青璃一行,正是站在一根白骨之上。
空明禅师满面不忍,他双掌合十,开始为这些无辜枉死的冤魂诵经,李白听得出,空明禅师是在念往生咒。
“不可!”青璃听闻空明禅师念咒,一声惊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空明禅师方才念得那几句往生咒,空气中似乎凝结出一道无形的气流,血海中那些漂浮的泡沫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个接连着一个从血海中漂浮出来,冷光幽微。
李白从青璃的袖子中探出头,禁不住面色一凝——仔细一看,那气泡中,竟然是一个个奇形怪状,死状各异的魂魄,李白心中忽然涌动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些明明仿佛一触碰就破,却偏偏能够承载一些难以名状之物的气泡,他仿佛是在哪里看到过。
李白正想着,他忽然听到啪的一声,那气泡竟然出其不意地破碎掉,气泡里面的怨灵像一道暗灰色的影子,倏然一下钻出来。
李白又感受到了那种压抑,铺天盖地,无尽的压抑和折磨,然而这样的感觉不过是一瞬间,眼前青色的光芒温暖而炙热,那道怨灵的鬼影转瞬消弭于无形,那泡沫却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一只鲜红色的蝴蝶,在血海之上飞舞盘桓了许久,倏然落入血海,与那猩红色的海水融为一体。
李白忽然发觉,这场景他竟也是出奇地熟悉,仿佛在梦中梦到过一般。
圆圆的水珠,可以触碰,可幻化为蝴蝶飞舞,然后溶于水中。
只是在他那遥远而模糊的感知中,这水珠和蝴蝶,似乎都是纯洁美好之物,全然不会与着尸山血海的世界联系起来。
青璃眉头紧皱,凝视着方才蝴蝶落下的地方,琥珀又化作黑猫的模样跳上青璃肩头,顺着青璃的目光看去,却禁不住胡子向下一撇,猫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此地怎么变成了这样,我记得这里明明是九幽井啊,这周围明明开满了曼珠沙华,为何……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
青璃倏然变了脸色:“曼珠沙华……难怪!”
她忽然神色冷然,黑衣白面,如鬼魅一般的仇夫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上空。仇夫人看见竟是青璃,血色全无的的脸上也禁不住浮现出一丝震惊:“上神好本事,竟能从我的幻境中苏醒。”
她忽然喋喋地笑起来:“昔日的九幽井变成了这幅模样,都是上神的功劳,只可惜上神来了弊处贪睡,不然我少不得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上神来此处观览一番。”
“幻境”二字轻飘飘落入众人耳中,空明禅师却旋即变了神色。
“妖孽,你用如此妖邪之法引坠入魔道,贫僧今日便要收了你。”青璃凝神之时,空明禅师一声冷呵,口中念了几句什么,一把连李白也只是听闻过而从未见过的金色锡杖便出现在空明禅师手中,
空明禅师眉心聚气,凌空一跃,以锡杖为武器,向着那倏然现身的仇夫人狠狠攻去。
空明禅师发作的过于突然,连青璃也没有抓住他。
仇夫人避之不及,冷不丁被空明禅师手中的锡杖狠狠砸上,原本精致玲珑的灵蛇发髻登时被打得散乱残破,她惊惶跃开,恨恨看了来人一眼:“你这秃驴,竟敢弄乱我的头发,今日,我便要你灰飞烟灭。”
仇夫人说森然一笑,眼睛倏然变成幽幽的绿色,她张开猩红色的小口吹动,猩红色的血海倏然血浪滔天,那鲜血凝成的浪花凝成了一道血柱向着空明禅师涌来,血柱上翻涌的血色浪花倏然间如美杜莎的头发一般,倏然化作一条浑身朱红的巨蟒,竟将空明禅师团团围住。
空明禅师的魂魄被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巨蟒笼在身子中央,若不是他以锡杖撑开一道口子阻拦着巨蟒,只怕顷刻之间便会被巨蟒吞入腹中。
仇夫人声音冷然:“看您也是一个很有道行的和尚,想必修为十分不浅,您大概没想到终有一天您会以这种方式,沦为这怨灵聚集的猩红之海的一部分吧。
她似乎很欣赏空明禅师以锡杖为支撑,咬牙挣扎,愤恨非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发出一阵夜枭一样喋喋地笑:“想来你这和尚也害了不少我手下的人,我本想既往不咎,许你一场美妙的梦境,让你死得体面一点。”
听到美妙梦境这几个字,空明禅师脸上怒意大盛,他怒目圆睁,恶狠狠看着眼前这个鬼魅的黑衣女人,然而一开口,声音却是禁不住发颤:“倘若你能消除织梦那段恐怖幻境的记忆,让她消弭掉那些无所谓的怨恨……我可以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你是在做梦么?”仇夫人仿佛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又喋喋笑了一阵,“你是说朴织梦么?能激起鸟灵之王的怒意,那可是本夫人的得意之作,既然你不要一个体面的死法,那就休怪本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