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别处,而是就在琅嬛阁所在的西市街。
李白揉揉眼睛:“怎么又回来了?”
琥珀的胡子不屑地翘了翘:“我刚才只是在丈量我们究竟要去多少人家,现在看来时间还是很紧迫啊。”
李白又揉了揉眼睛:“你说什么时间紧迫。”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感到身体陡然失重,再次回过神时,自己仿佛又进入了一处幻境中。
分明是不太熟悉的场景,然而幻境中的人,李白却认识——正是白天抱着青璃呜呜痛哭的那个叫珠珠的妇人,和那个满头银丝的老妇。
那幻境里显然是夜色已经深了,妇人还在做针线活,那老妇用帕子擦擦通红的眼角,颤巍巍走过来时,面上的神色便只有和蔼,不见悲伤:”珠珠,早些休息,明天再绣吧,当心……熬坏了眼睛。”
“没事的阿娘,算算日子相公明日就该回来了,他在外出艰辛异常,我缝好新枕头,让他能好好睡上一觉。”珠珠抬起脸,荡漾着慢慢一目的柔光,”阿娘早些睡吧。”
那老妇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有个垂髫丫鬟匆匆跑进来:“老夫人,药买回来了。”
珠珠抬起头,面上疑惑地看了那丫鬟一眼,那老妇略带责备地看了丫鬟一眼,若无其事地向着珠珠解释:“可能是阿彻要回来了,我这几日欢喜的睡不着觉,所以让人去买了安神的汤药来,一会儿你也喝一碗吧。”
珠珠点点头:“谢谢阿娘。”
垂髫丫鬟慌忙拿着药去了厨房,老夫人背过身去擦擦眼角,吹灭厅堂的灯烛时,从袖口中掏出一张薄纸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终是投入灯烛中烧灭。
李白看得分明,那张薄薄的纸,正是那个名叫阿彻的青年士兵阵亡的抵报。
青衣丫鬟熬了药,蹑手蹑脚地从厨房走出来,低低唤了一声:“老夫人,这药真的要给少夫人喝么,大夫说……这药喝了损伤神志,我真的怕夫人……”
“变成个傻子是吧……”那老夫人长长叹了气:“珠珠贤惠孝顺,虽是我的儿媳,但是说到底真的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她现在本就因为阿彻的死难受的神志不清,倘若不变成傻子……也会变成疯子,若是变成疯子,珠珠可是彻底就完了,但是变成傻子……反正我们家还有些积蓄,也不怕就让她在家里呆着养着她,等到我这老废物去了,我的孙儿康儿也长大成人了,自然也会看护他的母亲,我和阿彻在地下团聚时,也安心了。”
那老妇不忍再说,交代完了,独自一人颤巍巍地回房去了。
“夫人……喝了这碗温牛乳歇息吧。“那丫鬟想了想,将药倒进温牛乳里,声音有些怯怯。
珠珠抬起头,看着那碗温牛乳,神情温然:“今天的温牛乳好像比往日多些,你去取一只碗来喝下一半吧。”
那丫鬟愣了,连连摇头:“不不不……夫人,婢子……”
“不爱喝牛乳么?”珠珠神色依旧温然,眸子淡淡看着她。
那丫鬟慌忙点头:“对对对……婢子不爱喝牛乳。”
话一说出口她立刻察觉了不对,入府之前她不过是个连饭都吃不起的小丫鬟,如何会不爱吃牛乳这样的好东西。
“晨起我看你吃了好几块牛乳糖糕,怎么会不爱喝牛乳?”珠珠的声音依旧温和。
小丫鬟踉跄一步,满脸羞色:“那牛乳糖糕本是给康儿小少爷准备的点心,她偷偷吃了两块,没想到夫人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甚至因此赏了温牛乳给她喝。”
她扑通一声跪倒:“夫人,婢子对不起您……这碗牛乳里有让人痴傻的药,可是婢子没有办法,您要是不喝这碗药,大夫说您就会伤心过度而患上失心疯啊。”
珠珠沉默了半晌,忽然从嘴角荡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啊……我都忘了,我几乎已经把自己给憋疯了……这样也好……疯了我可以假装阿彻还活着,假装阿彻明天就回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正明天……永远都有明天。”
那样痛到极处的悲伤感染了那丫鬟,她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是啊,婢子看在眼里,夫人怕惹老夫人伤心,不敢在老夫人面前难过,夫人还要骗小少爷……说小少爷的父亲很快就回来了,夫人……夫人是生生给憋坏了啊。”
珠珠神色凄怆:“所以这加了药的牛乳,是阿娘让你给我的?”
丫鬟擦擦眼角,终是点点头。
“好……阿娘待我这个儿媳如亲生女儿一般,阿娘若是觉得我喝了这药好,我喝下去便是。”
珠珠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陡然从眼眸处滑落,她端起碗,正要将那碗中的牛乳一饮而尽。
倏然有个声音朗声打呼:“珠珠,不要喝。”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珠珠猛然回过神,她手中的碗陡然从手中滑落,牛乳撒了一地,然而她顾不得这许多,回过头时,赫然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夫君——阿彻。
阿彻是个英气勃勃,面容硬朗的军人,他用布满了茧子的双手轻轻抚摸着珠珠的脸:“珠珠,对不起,我回不来了。”
“阿彻,若不是有阿娘和康儿在,我真想……真想就这么随你去。”珠珠躺在夫君的怀里,任由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珠珠,从你嫁进我们王家开始,你就知道我们王家是军户,虽然家里有些财帛,却代代都要有男丁出征,保卫大唐安宁……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但是这是我身为一个军户子弟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当我知道你战死的消息,那种痛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珠珠紧紧抱住丈夫,生怕稍一松手,便再也看不见他。
”朝廷的抚恤很快就会下来,朝廷也会对你们孤儿寡母多有照顾,珠珠,我死之后康儿便是我们家的独苗,他不必再承担军户的责任,会如我们给他取的名字那样,平安健康的长大,珠珠,我对不住你,但是事已至此,你愿意坚强一些,为我抚养康儿,为我向母亲尽孝么?”
珠珠忙不迭点头:“我愿意,夫君,我一定坚强,完成你的心愿,抚养康儿,照顾阿娘,你放心吧。”
“珠珠,今生今世有你做我的妻子,上苍终究是待我不薄……”阿彻紧紧拥着珠珠,在她的额角留下一个冰凉而深情的吻。”
無錯書吧垂髫丫鬟心事重重地收拾了洒落一地的牛乳,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去给夫人再开一剂疯傻的药,心中便觉惴惴不安。
她回头看看夫人的睡容,恍然发现夫人方才不仅睡着了,睡容竟是出人意料的安稳,那丫鬟心中也觉得宽慰了几分,她正出神,忽然听见夫人唤她,声音极是温柔平和:“青青,把小少爷抱过来给我看看。”
那丫鬟心头一喜,却见夫人虽然容色憔悴,但是一双眸子却是淡然澄澈一如往昔,她忙不迭去抱小少爷,忍不住回过头去问:“夫人,您觉得好些了吗?”
珠珠点点头:“那药也不必给我吃了,阿彻虽然去了,但是我还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我必须振作起来。”
李白还想再多看看,冷不丁便从那个梦境里钻了出来,他这才醒悟琥珀是利用自己的梦貘之能托梦给那些失去伴侣的妇人,他还在回味方才的事情,便眼见琥珀钻入了另一家深闺妇人的梦中。
人间情爱虽多,道理却是相通的,琥珀的托梦越来越驾轻就熟,看到些失去了夫君无所依靠的,琥珀便大方地留下些散碎银子和首饰——这些当然是琅嬛阁中的。
天将泛白的时候,琥珀在李府停了下来,她揶揄地笑望着李白:”要去看你那位何姨了。”
李白神色一凝,慌忙摆摆手:“琥珀,若是托梦给何姨我就不去了,我身为晚辈,不该窥视何姨。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交代:“琥珀,你要好好宽慰何姨,刘将军他是个大英雄,你要学得像一些。”
“感情你以为方才都是我在乔装她们的夫君给她们托梦?”琥珀气得翘了翘胡子,“他们虽然魂归地府,然而青璃却收集了他们残留的意识,方才是他们自己的意识附身在我身上,和自己的妻子对话的。”
李白没想到竟是如此,禁不住又惊又喜。
琥珀撇撇嘴:“要是让我一晚上装这么多死鬼丈夫,我打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我能感受到你这位何姨的夫君,确实有一种特别想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的欲望,我今晚入了那么多梦乡,这位刘伯英将军想要见到自己妻子的执念是最强烈的,甚至比那个叫珠珠的女子的夫君还要强烈。”
李白心里觉得安慰了些,他的目光转向李府中那淡淡的灯光,神色微微一顿:“快去吧。”
李白看着琥珀小小的身子像影子一般,瞬间蹿入了窗户,蓦然有些伤感起来,虽然是夜里他的魂魄没有受到日光照射可以维持,然而他却脆弱到连一豆灯光都禁受不住,所以他不敢往家的方向望。
李白心中很难过,他想也许何田田醒了之后会和他一样的难过——无论琥珀能在梦境中让二人相会是多么美好,可是那毕竟是大梦一场,待到天明时分都会永远的分别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琥珀终是从李府的窗子中跃出,瓮声瓮气地向着李白:“走了……”
李白刚回过神,蓦然看见琥珀的眼圈红红的,面上忍不住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刚要开口问询,琥珀却早已经喵呜呜地叫了两声:“刘伯英将军真真是好男人,倘若……我的主人能遇上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男人……真的比做什么被打入冷宫的淑妃要好多了。”
李白忽然又想起,萧淑妃宁可魂飞魄散,也要亲手报复当今皇后时那副决绝的样子,心头微酸,终是开口问询:“刘将军……他和何姨说了什么?”
其实那些阵亡沙场的将士们,若是临死之前还记挂着自己的妻子,以至于到了魂魄入梦的程度,那么夫妻之间的情分定然不浅,在梦境中追忆往昔互诉衷肠,自然是免不了。
连李白这样心肠软同情心泛滥的人,看多了人间悲欢生离死别,都稍微有点麻木和不敏感,然而比相对石心肠的琥珀,竟然眼圈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