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姬一丝不苟地向君行早行礼，静待君行早的吩咐。
君行早神色淡淡：“你将你最新炼出的幻药给她吧。”
荻姬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君行早语调不高,却颇为严厉地又强调了一遍给她，荻姬不敢怠慢，立时从袖口掏出一朵七色的花。
“幻药？”紫苏忽然想起上次那鱼妖给她，为了让她增强幻术，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去的那一粒小小丹丸，禁不住头皮发麻，只觉得有万千只蚂蚁一起聚拢在她的头顶，让她情不自禁开始颤抖。
她只略看那那朵七色的花一眼，便知晓它是有多么强烈的致幻性，若服下这丹药，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能够编制出如海市蜃楼般梦幻又壮大的瑰丽奇景。
可是她就这样一副柔弱身躯，又何德何能能够承受这药物本身的药性？
君行早瞥了她一眼，显然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地问他：“你可愿意服下此药。”
她神色一凛，脑子里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却也只能定下心神，战战兢兢地答了一句：“不愿意？”
君行早神色不动，那双锐利的眼睛带着疑惑,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那种铺天盖地的压力再次向自己袭来，紫苏眼睑低垂，索性不再去看君行早的目光，一字一句回答：“紫苏当自己，是谷主手中的一把兵器,谷主愿以此药淬炼
紫苏这把兵器，这是紫苏的福气，但若是过犹不及，紫苏死不足惜，但是折了谷主这把兵器，那是谷主的损失，便是紫苏万死也不能赎罪了。”
她这话说得谦卑且恳切，竟让君行早的神色一时微微动容。
君行早抚掌一叹：“甚好，你有此言，本座定当以高台宝匣陈列你这把兵刃，让你享有无上荣光。”
“无上荣光么？”一阵酸涩之意漫过紫苏的心头，这并不是她来此的目的啊……
君行早却不觉有它，只是对紫苏这番回答甚是满意，竟是轻轻一笑：“你的确是一把好武器，本座素来有惜才之心，怎会轻易折损了你，你服下上次的丹药已然是通过了本座的考验，幻术和灵力都大有精进，所以这药并不是给你服用，而是要你悄无声息地去给冉骜服用，这药粉共分气七色，按照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一日只需给冉骜服用一色，七日之后，回到暗香谷，一切也已经准备妥当，算是你立了一件大功。”
紫苏微微松了口气，她细细揣摩着谷主的话，心中瞬间便有了定夺，她重重叩首，神色端肃：“紫苏尚有一言，明知不当讲，可是紫苏实在按捺不住，所以谷主容禀。”
“既然知晓不当讲，就快些下去吧，完成谷主交代给你的事情要紧。”紫苏没想到竟是侍立在一旁的荻姬皱着眉头先一步发话，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言。
君行早微微愠怒地看着荻姬，荻姬也知自己言语失当，垂下头去。
幸而君行早无意追究，神色温和地看着紫苏：”你认为当讲便讲吧，本座自问也不是无甚气量之人。”
紫苏抬眸，正色看着君行早：“谷主当比紫苏更加了解，冉少爷个性执拗，但凡认准之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显然冉少爷对鲛人飞羽是否已死之事已然起疑，并且十分在意。谷主方才说这致幻之药要分七日服用，紫苏大胆揣测，这七日之期便非谷主对冉少爷动手之期。为免这七日冉骜查出端倪，为保万无一失，紫苏请命立时去杀鲛人飞羽，为谷主解忧。”
“你当知晓因瑶儿的缘故，本座虽囚禁了这鲛人之王，却并未化去他一身的修为，而鲛人之王的修为自然极深，轻易无人敢靠近，你又为何要请命做此事？”
“众人皆认为那鲛人是死于谢……谢流光之手，紫苏既然通晓幻术，便有法子将这猜测坐实了，紫苏可以幻化谢流光的样貌和武器，将鲛人之王一击毙命……”
她有些紧张地一口气说完，见君行早神色如常，淡淡问了一句：“还有么？”
紫苏挺了挺身子：“还有紫苏擅于狐火，若是由紫苏亲自去办这件事，可以做到一步到位，万无一失。她见君行早一言不发，心中难免坠坠，把心一横又重重叩首：“紫苏微贱，自知没有资格提方才的话，只是谷主既给了七日之期，紫苏以为，唯有那鲛人身死，才会确保此事一分纰漏也无。”
“你说得没错，本座又何尝不知。”君行早淡淡合上了眼睛，“只是瑶儿……说到底瑶儿是因为本座这番安排才落到如此程度，本座接下来的一切举动……皆对瑶儿不利，现下，又要亲手毁去治疗瑶儿病症的生机，本座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愧对瑶儿。”
“那我呢……我这个女儿……在你心里又算什么？”紫苏的心里像结满了酸涩的杏子，她深深吸了口气，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声音甜软乖巧：“谷主身居高位，万人之上，对大小姐去从不缺少慈父心肠，昔日大小姐身体尚好之时，也曾和紫苏言说今生有幸才能成为谷主之女，罹患怪病却能得到这样的照拂，想来莫说比拟苗族那些万人敬仰的神女，就是比起至尊至贵的大唐公主来，也不缺少什么了。”
“瑶儿当真如此说？本座还以为……”君行早的身体不由自主朝前探了探，面上微露喜意：“也罢，解决了冉骜之事，对暗香谷，对本座的宏图霸业都多有裨益，那时候莫说是在南疆，只怕就算真的是大唐李氏王朝，也少不得要敬本座三分，到时本座之女的身份，当真是堪比大唐公主，又何愁无良方能医治本座之女。”
君行早说着，竟然捋须一笑：“甚好，本座便从你所请，用你这把利剑，帮组本座确保万无一失。”他却不知，他那难得的笑意落入紫苏眼中，却引来了她更大的妒忌，还有不甘心。
这样的妒忌和不甘，让君行早这些明明是夸奖之语的话，听起来都变得分外刺耳，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你的女儿，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就只能当做一把剑，连一线生机都要靠自己卖命才能争取。
她又尽力将心头这些不甘压下去，重重叩首：“婢子定然不负谷主所托。”
“你既然是本座手中的一把利剑，也不必以仆婢自称，这样吧，此时尚在船上，需得一切从简，待到回到暗香谷，你彻底完成这两件事，本座便封你为暗香谷众仆之首，与荻姬一样，为暗香谷众仆役之首，虽为妖仆，地位却在一众寻常的仆役之上，还赐你独居一室，见了寻常的弟子也不必行跪拜之礼。”
君行早话音未落，紫苏微微抬眸，忽然看见母亲满面开心，若非被人看出端倪，几乎是要叩谢谷主恩典的的神情。
紫苏不知为何，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厌恶，压抑在心里的那种情绪倏然弥散开——”若不是你，若不是有你这样一个卑贱的母亲，我原本……原本可以是这暗香谷中的大小姐，我应该受到的荣宠，应该一点也不比君思瑶少。“
“她还没高兴，你倒先是跟着高兴了。”君行早也看到荻姬面上露出的喜意，淡淡一句。”
“是啊，我……我是……我和紫苏娘子毕竟同出九尾狐一族，她能得到谷主这般的宠遇和信任，我……当真替她高兴，多谢谷主厚待我们九尾狐族……不……奴婢欢喜的失言了，哪儿还有什么九尾狐族……能得到谷主如此抬爱，我真是替紫苏姑娘感到高兴。”
荻姬确实喜不自禁，紫苏知道若非她早与母亲交代过要她在人前不可与自己太过亲近，此时她早已会磕头谢恩，虽然她没有到叩首的程度，可是依然欢喜得直按眼角。
“荻姬不过是你的族人，便已经欢喜至此，可是本座看你没有满意，可是对本座允诺的东西并不满意？”君行早见紫苏并无甚表示，面上露出微微的狐疑。
“谷主哪里话……这孩子一定是欢喜的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荻姬连忙接口，可是她发觉紫苏倏然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颇有种让人不寒而栗之感觉，荻姬不知为何，尴尬地闭上了嘴。
“也对，瑶儿曾许诺让你嫁给冉骜为妻，你亦不为所动，本座不过是让你成为众仆役之首，看来也确实没办法满足于你。”
君行早说完，温和地望着紫苏：“既然如此，你若心中有所求，不妨现在就告诉本座，若是合适，本座自会应允你。”君行早说这话时，神色甚是温和，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
“谷主方才许诺紫苏这丫头的，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怎会再要什么？”荻姬的脑门上已经急得要沁出了汗，焦急地望着紫苏。
無錯書吧“本座问的是这丫头，又不是在问你，你这样着急做什么？”君行早不悦地看了荻姬一眼，转而温和地看着紫苏，“你这次事情若成，为本座立下的是天大的功劳，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这丫头”三个字叮叮当当落入紫苏耳中，她不由自主咂摸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比天语纶音还要好听，若不是自己便在谷主眼前，她险些以为谷主只会用这样的词语去称呼君思瑶，亲切，温暖。带着些父亲对女儿的无奈和偏袒，半分也没有所谓身份的架子。
是多么动听。
忍耐了那么久，却偏偏是这三个最不寻常，最不经意的字眼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她扑通一声跪下，却仰着脸，眸子中满是期期艾艾，她看着君行早，深深吸了口气：“紫苏自知与大小姐身份天差地别，也从未曾敢奢望过能与大小姐一样能得谷主的垂怜，但是……尘归尘，土归土，紫苏一个妖仆，却也想得到父母的疼爱……能够在膝下承欢？”
她说着，多年来在谷中受到的委屈，那不过是因为没有行跪拜之礼便被谢流光送去刑房施以水刑的种种场景，齐刷刷爬上紫苏的脑海，紫苏的眼睛里胀满了泪水，声音里已有了梗塞之意，她膝行上前，眼泪汪汪地看着君行早：“能做您手中的这把剑，是紫苏毕生的荣幸，但是紫苏愿意做您手中的这把剑，也是因为紫苏身上虽然流淌着一半卑贱妖物的血，但是另一半……是您给予我的骨血啊。”
她呜咽哭泣着，不管不顾地爬上去，抱住君行早的双腿，终于将堵在喉头良久的那一声呼唤出声：“爹。”
许是那双美丽的紫眸里面泪意太重，紫苏只顾着自己心中所想，一时间全然没有注意君行早的表情，然而这一声想了好久的呼唤说出了口，眼前不由得也变得澄明。
她忽然看清了君行早的神情，堵在心口的那种委屈和渴望相认的温情一瞬间消弭，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股恐惧和后悔之意从内心深处袭来，可是世间终究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