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戚握着手机有些发愣,他好像明白他身后存在着什么。他的面前是一片漆黑的暗夜,再多一刹的花火也点不亮他被包裹得冷冷冰冰的外壳,万籁俱寂,唯有掉队的大雁尸体和他,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外来者。
他有些困难地出声道:“什么意思?”
人类问问题其实并不是为了寻找某件事的答案,而是在问题问出口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出所料,他身后的人说:“我说过我在拥抱你的路上……现在我到了。”
“不打算转身吗?我的男嘉宾。”
宴戚木讷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看见了比往日的翟璟奕美艳一万倍的他在冲不碎的黑暗里,眼里含笑,眉眼弯弯地——整双眼里除了灼灼的星河,只容得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把翟璟奕狠狠地揉进怀里。他很瘦,宴戚直到这一刻才知道翟璟奕拥有多么纤瘦的骨骼,像是一朵被削掉了刺的玫瑰,满目疮痍但缝缝补补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翟璟奕似乎对拥抱这件事十分没经验,身子挺得僵直,和他柔情妩媚的长相显得违和。
宴戚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把腰塌下来,身体靠近我。”
翟璟奕试探着把绷得僵直的身体前倾,把全身的重量完全托付给宴戚。下巴试探着犹犹豫豫地靠在宴戚宽大的肩膀上,宴戚感受到翟璟奕在自己肩头的小心试探,伸手摸住翟璟奕的后颈,将他的脸拢向肩头。
“累了吗?辛苦了。”
不知不觉中,两人好像已经成为了灵魂伴侣,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够不约而同的认输,也只需要一眼,就问都不必问,可以无条件的出借自己的肩膀。
翟璟奕点点头,疲惫地说:“有点累。”
“那就别动,再抱我一会儿。”
翟璟奕缓缓松开松松搭在宴戚背后的手臂,宴戚惊慌失措地将他搂得更紧:“你干什么?!”
翟璟奕做事是一个十分讲究形式和程序的人,就好比做蛋炒饭时要先打蛋、世界上一定是先有鸡后有蛋,即使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都不需要明说,尘土碰撞所产生的力,已经快要开出花朵,他仍然要强行强制中止,把该说的情话、和该表达的心意娓娓道给宴戚听。
在以前十多年的人生里,翟璟奕从未逾矩。办事之前要收钱,吃蛋糕之前要先许愿,这些重复枯燥的程序,翟璟奕却乐此不疲地坚持了十九年。
而今天他欠了宴戚一个拥抱,这个拥抱在他郑重其事、一时兴起的冲动之下成为了催晴剂。
“哥哥,你听我说。”
翟璟奕挣开宴戚的怀抱,这半年以来,好像翟璟奕远远比宴戚更加沉稳冷静,有胆识有野心。但在这份冷静背后,是失望、是灰暗,是无力反抗,他的云淡风轻,是自己把牙齿咬碎一遍又一遍咽进肚子里,然后终于假装释怀。
無錯書吧其实他才是那个最脆弱最懦弱、害怕承担责任的弟弟。相反,宴戚才是天生勇敢的那个人,能在他无力反抗的时候挺身而出,能不顾过往云烟和一束束利箭一般的目光,大声说爱你。
一个人长大的痕迹,并不是看他思虑够不够周全、经验是不是丰富,是在爱人历经磨难的时候,能够飞蛾扑火,勇敢地一直坦坦荡荡,从不后悔,也承诺永远不回头。
翟璟奕都快要忘了,宴戚才是哥哥,才是那个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的人。宴戚这份勇敢的表达和喜欢为他自己带来了好处吗,是在校园里目光汇聚的腥风血雨、是无数次患得患失的自我怀疑。
翟璟奕一直觉得自己潜移默化地欠下很多债,但在阳光之下,宴戚曾经告诉自己:“我帮你是因为你开心、我就开心。”
宴戚这时才认真地仔细打量翟璟奕,今天的他好像也是盛装打扮,换掉了朴素得平平无奇的外套,眼里的星光比烟花灿烂,像是花火在星空升停。他想了很久,该怎么度过这个难捱的除夕夜,但爱与被爱总会有回应,相爱的人都不会落空。
翟璟奕发自内心地叫他:“哥哥。”
没有调晴、没有调侃,只有严阵以待和目不转睛。他全神贯注地描摹宴戚的正脸,他的轮廓、他独一无二的神态和小痣。
“我们好像才认识半年不到,但是这半年里所有的风风雨雨都是和你共同经历。”
不止,宴戚想。更久——应该是两年零五个月,在你第一眼看向我时,我已经小心翼翼地看了你无数眼。
“世界上一切的青绿都无法倒流,泥土也被涓涓的颜色逐渐解构。我从来是一个荒诞无趣的人,就像春天里的蝴蝶尸体。但遇见你之后,我无需走远,也不需要弥补折断的翅膀,就能看见一切,在你的生命里,我看见了我的生命。”
“小时候,爸爸妈妈说我像童话里的王子。但我觉得我在独自一人的孤单星球,陪伴一只并不存在的小狐狸。说谎的人以冰冷的话断言万物,好像要禁止宇宙开花。但在光辉爆裂迸发出的玫瑰里,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点点你的影子。”
“我不是你的光影玫瑰,你的神祇一直在自己手里。”
宴戚深情地看着翟璟奕,告诉他:“你的狐狸伙伴一直都在,因为你的坚持和不离开,他才得以在荒无人烟的星球上赖以生存。”
又回到了存在主义这个议题。在宴戚眼里,一直是翟璟奕在黑野里拼命为自己创造了存在价值,他也许会被冰冷的断言打倒,但春天好像就藏在每一个不远的明天里。
“蝴蝶有作茧自缚的时候,上天也会给你沉沦的时机。你要拥有自然的永恒、保持着唯一且受迫害的温柔。”
聂鲁达的情诗,凛冬将过的晚来情意、比花开还要灿烂的浪漫主义。
“我只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翟璟奕轻声说。翟璟奕感到宇宙正流动在宴戚的眼睛和他之间。
“我在听。”句句有回应。
“遇见你之后,清水和浊液好像也能融合,我对这个世界的既定观念逐渐改变。宴戚,我喜欢你,我可以染指你吗?”
清水和浊液好像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带是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宴戚的出现打破了这种非黑即白的绝对,好像猫咪在此刻打破了薛定谔的定理,在与不在、有与没有两种可能性能够并存。
在两人之间流转的宇宙,塌陷出一番新的光影。
宴戚什么话也没说,眼神炯炯地回望着他。他牵起翟璟奕的右手,将它纤细粉嫩的指尖握在手心。吻手礼在西方国家代表一种绅士的礼节和爱意的表达方式,他虔诚地阖上双眼,薄唇缓缓凑近翟璟奕的手背,献上最虔诚一个轻吻。
这么多世纪以来,人们都赞扬着这种仪式的优美和隐蔽。轻轻一吻落在翟璟奕手背上,犹如蜻蜓点水般勾人心魄。
“当然,我一直在等你。”
寻常人家的电视机里,激昂抑扬的声音正在主持春晚有条不紊地进行,得以团聚的亲人相互分享一年以来的旅途,远隔千里的朋友透过屏幕相互送上最真心的祝福。地球依旧在按自己的节奏转动,人们庆祝着地球完成了一次公转,太阳又即将要照到赤道。
这个吻一点都没有改变物候的规律,太阳依旧会东升西落,也总有不幸的人被苦难打碎傲骨。但翟璟奕相信,他再也不会选择不勇敢、选择忍气吞声地卖乖讨好,如果明日没有此时瑰丽,他也不会自怨自艾地固步自封。
“和我在一起,翟璟奕。”
“好。”翟璟奕顾盼生姿,脸上露出一个小梨涡。直到这时宴戚才发现,这个令自己观察了无数遍、并为之神魂颠倒的少年,脸颊两侧各有一个梨涡。
翟璟奕总是要一步步套公式、推导、实验,完成一切后再回过头来运算,才会踟蹰地迈出一小步。他需要预设所有不好的可能,考虑沉没成本的风险,把蝴蝶效应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演算无数遍,再做出抉择。
但这一刻,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全部宕机。我只知道春天在选择樱桃树的时候,不会考虑它会不会结出足够多的果实、考虑它会不会参天,只要给它一篮篮原始的吻,就足矣。
——
翟璟奕坐在宴戚家狭窄的小床铺上,失神地盯着钟表。
“要跨年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好像一场梦。我逃出了那场令人窒息的饭局,和你拥抱、表白,和你回家,好像一场梦。”
宴戚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那你别想了,我们不可能做一模一样的梦。”
“我喜欢的人,把和家人的团圆饭搅得一团糟,不管不顾地跑着来找我,只是为了和我告白。”
“翟璟奕,你知道这听上去多浪漫吗?”
逃跑、放弃、取舍,大雁放弃南方毅然选择一路向北,是宴戚所认为的、世界上最美的征途。
翟璟奕轻轻地笑起来,宴戚更加仔细地瞪大眼观察,发现翟璟奕只有在发自内心地大笑时,脸上的梨涡才能明显看出。
翟璟奕掩饰得很好,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被母亲扇过耳光的痕迹,但嘴角的铁锈味提示着他,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和这个叫宴戚的男孩儿共度除夕。他白里透红的水润皮肤上荡漾着幸福的涟漪,嘴唇蹁跹之前好像有一座花园要拔地而起。
“你说得好像我和穷小子私奔一样。”
“难道不算吗?”
翟璟奕莫名其妙哑声。
月亮转动她梦的齿轮,一刹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荏苒的落日不争朝夕,传递绝望的火种要彻底熄灭。星星凝视着即将要跨越一年的人类,熠熠发光。
“宴戚。”翟璟奕忽然开口。
“嗯?”
“我们即将要并肩,看第三次烟花了。”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
露水下坠、切割,露出水舌,光和蜂群寂静地漂洋在大地的胡须。此刻的他们默契地无需多言,好像丘比特的使者马上要从鞘中拔出爱的光箭,扎穿自己的心脏。
电视上的倒数钟声逐渐响起:
“6!”
“5!”
“4!”
边柯独自远行。西伯利亚的唐人街里,那张发皱地车票已经被他盯得记得住每一个褶皱的位置,他和素不相识的中国同胞一起穿着喜庆的大红色,有些来往的路人说着蹩脚地中文对他说:“新年快乐!”
“3!”
林庭翊帮明楠靳收拾着搬进玲珑花园所需的行李。在明家,下人是不被允许看电视的,明楠靳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边喝咖啡、边处理文件,紧皱着锋利的眉头,他苦涩地将少爷和自己在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折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那一方行李箱里。
林庭翊依依不舍地把这些物品一点一点从自己血肉里剜去。在这世上,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能成为一个可以被明楠靳随意差遣调遣的下人,和他牵挂半生的人撰写送别的波纹,像扁舟划过的痕迹一样,稍纵即逝。
“2!”
夜听今天穿戴得十分得体整齐,恶趣味的夜悠桦并没有选择在这特别的一天折腾哥哥的身体。他们并肩坐在阳台的摇椅上,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一声不吭的看着夜风摇曳星辰的土壤和种子。
夜听和夜悠桦因上一辈人的恩怨而相识相知,是挚友、是宿敌,是命运也瓦解不了的一双碧玉。
“1!”
今天沈卿扬再也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少爷模样,陶末在他身上,沈卿扬眼里有孤独者的悲怆和苍凉,一年最后一天的风吹得两人浑身发冷,陶末有节奏地活动着,沈卿扬紧紧咬住嘴唇,却仍旧控制不住地闷哼。
最后……
“新年快乐!”
新年的钟声敲响,城市上空升起绚烂的烟花,但宴戚和翟璟奕在这个破败的小屋里。
“新年快乐。”宴戚平淡地对翟璟奕说。
话都没说完,便一刻都等不及地将蠢蠢欲动的唇瓣与翟璟奕柔软的嘴唇贴紧,舔舐、啃咬,液体在山与山之间流转。翟璟奕用尽力气回应他激烈地亲吻,他有节奏有规律地换气,二人唇齿相依,啧啧的水声震耳欲聋,烟花的绽放都显得黯淡。
边柯终于将视线从车票上转移,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藏在心底好多年的号码:【新年快乐。】
【等我回来。】他慢慢地、犹豫地、一个一个地打在对话框里,删除时却利落得让人心疼。边柯在最后一刻,想明白人总要学会释怀,新年已至,不管翟璟奕会不会在原地,俄罗斯的列巴会一刻不停地继续生产,寒流也不断迁移。
窗外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炸声打断了明楠靳的思绪,他揉了揉眉心抬起头,林庭翊喜笑颜开地对他说:“少爷,新年快乐!”
林庭翊身上有乡土的淳朴气息,悲喜都是纯粹而不掺杂质的,这个耀眼的笑容让明楠靳紧皱的眉头终于略微放松:“谢谢你,你也是。”
林庭翊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但他深信不疑,少爷拥有世界上最美的侧脸。
此刻,五彩斑斓的花火打在这张侧脸上,像是冰天雪地里,怒放蔷薇的生命。那一刻,林庭翊觉得,泥土和鲜花只要短暂地交融过,便是泥土这辈子能发挥的一切了。
平时的夜悠桦,在任何一个重要时刻都不会放过调侃哥哥的机会。今天他却格外沉默,只心照不宣地望着烟花上升、升停、再忽然之间迸发、消失,在指针转到第一分钟的最后一秒时,他牵起夜听的手,转过头对他说:“哥,这烟花和你一样好看。”
夜听回答他:“你比烟花好看。”
陶末表情平静得像一滩古井,但脸上的泪流控制不住地滑落,他内心越鲜血淋漓、动作就越不耐烦、脸上却越平静。
“你个王八蛋……你去死。”他不抹去脸上的泪珠,任由它们滑落,沈卿扬无奈地瘫在床上,发出低闷的喟叹,大腿快要痉挛。
“宝宝,你开心了吗?”他掏空了全身最后一点儿力气,嗓音喑哑地问陶末。窗外绚烂的颜色照在他们的皮肤上,美若黎明。陶末忽然笑着哭起来,无可奈何地躺下,又哭又笑,浑身要散架一般地疲惫。
陶知馨独自一人在清冷的病房,看着窗外比她生日那天逊色一百倍的烟花,仍旧虔诚地合十双手:“希望哥哥可以早日忘记我,能为自己而活。”
孤独比疾病的疼痛还要难捱,但回忆那天草莓蛋糕的滋味,再长的黑野也能被她的决绝打败。
也许爱人的路上十分拥挤,但我们都会幸福地逐渐长出血肉,和身边的伙伴牵手、拥吻,枝叶遮挡天空,挡住你的眼睛,但只需呼唤一个有爱的音节,鸽子就会布满整个世界。
大海浸湿了沙砾,月光像是那朵遗失的光影玫瑰,翟璟奕的专属神祇,她是与太阳和大海抗衡的唯一泡沫。
在爱人的路上,真心的人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