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啊江朗。”
江朗低下头闷声说:“好久不见。”
“喂,你来找他干嘛?我们可是提前约了他出去吃饭,你要插队可没门。”苏朝把肩膀微微斜了一个角度,横插进江朗与那个男人之间,挡住他虎视眈眈盯着江朗的视线。
“哦——这样啊…我本来还确实有点儿话想跟他说的,看来我来晚了一步啊。既然他有约,我就下次再来找他吧。”
“你可快走吧,我们宿舍不欢迎你。”苏朝小声抱不平道。
男人杵着金属制拐杖,他看起来浑身的肌肉都有些萎缩,久不锻炼造就他枯槁一般的暗沉皮肤,薄薄的一层尼龙外套下仿佛空空荡荡,躯体瘦弱地撑不住衣服。他的义肢还没和身体形成完美的配合,看上去是刚装上义肢不久,扶着拐杖走路的样子有些不大娴熟。
男人杵着拐杖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蹒跚着走远。苏朝看见他的背影逐渐远离,刻意十分用力地将门摔上,整个楼道都能听见门框与门沿的碰撞声。
被隔绝在3018之外的男人听见巨响,转过头看了一眼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同学在搬运行李和串寝走访。
他杵着拐棍,瞟了一眼被摔上的木门,眼里涌起一波阴暗、颓靡、无奈不甘的眼神,然后不过半晌便恢复如常,继续吃力地杵着拐杖远去。
……
苏朝确保门关紧后,回头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肩,斜着眼对江朗说:“怎么样?帅不帅?”
江朗却不像往常一般和他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互怼,他语无伦次地说:“下次他要来宿舍找我,你们也别跟他起正面冲突了……也不是有仇,反正就是我也懒得跟他起冲突,误会反而越来越多。”
“看你这样子,有事儿啊?”苏朝问道。
江朗死活不承认,皱着眉反驳:“没有。”
“你肯定有事。”苏朝高深莫测地睨着他,“行吧,看在你这么悲惨的份上…开学第一天就被寻仇,这顿吃火锅,全场消费我苏少买单。”
“嘿嘿,这也行。”江朗的脸立马明朗起来,好像释怀比白驹过隙还快。但是不是真的“不想造成误会”这么简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们三人的故事相交在藤城大学、相交在这个背阳的狭小寝室,就昭示着翟璟奕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参与到其他二人的人生。
“把鞋换上,我们去吃火锅。”苏朝卫衣外套上有两根白色长绳,他把绳子缠到手上,把帽檐拉得缩到一团,使得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随后又掏出一个小洞,把眼睛和鼻子透过松紧绳围成的小洞里探出来。
“苏少的自行车后座只能载一个人,来者有份,先到先得。”话毕,苏朝便一溜烟地跑去寝室楼下的自行车停放点。
“你有病吧!就在学校对面骑个屁的自行车?!”
“爱坐不坐,先到先得!”
翟璟奕在一旁斯文地轻笑着,他进寝室后没换鞋,苏朝跑走后便不急不缓地跟着他一起出了寝室,他临走前还转过身等待手忙脚乱在整理仪表的江朗。
“你是特意留下来等我的吗?”江朗有些沾沾自喜地问道。
“不是,我是提醒你走了之后要记得关灯。”
……
看来一直以来,江朗和苏朝对这个漂亮室友都有很大的误解——翟璟奕并不是天生冷淡与人交流,相反他有很丰富的幽默细胞,只不过这种特殊的风趣是黑色幽默。
——
火锅店的热气好像凝结成了具体的颜色和形状,翟璟奕一踏入这里就感觉空气里洒满了辣子,热辣因子叫嚣着神经,让人有不醉不归的冲动。
江朗和苏朝踏着自行车姗姗来迟。苏朝硬是把自行车骑得像婴儿学步一样,前进一步倒退三步,最后还是江朗实在看下下去,用脚帮忙蹬地才堪堪到达目的地。
“庆祝我们藤大三杰,完成第一次战略性会晤,干杯!”苏朝起哄道。
“干杯。”
江朗思忖着,翟璟奕的脸和姿态都纯得很,不像是能和他们这俩大老爷们一起喝酒的模样,他开口:“翟璟奕能喝吗?”
翟璟奕最引以为傲的酒量被质疑:“你看不起谁呢?”抬头猛猛闷了一杯。
“行行行,牛。”
“这火锅开了,能下菜了吧。”苏朝夹起一筷子肉卷,尽数下进辣锅里。刚刚才热气翻腾的火锅又平静下来。
“说说吧,跟刚才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就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好奇心害死人。”江朗借势要将筷子戳到苏朝脸上,被他提前预知后躲开。
“我真想知道,你不想说就算了。”苏朝兴致缺缺地搅动着料碟里的蘸酱,等着肉卷熟透、大快朵颐。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江朗拧巴拧巴眉毛,一脸憋得黛青地说:“他一直觉得他那条腿断了这事儿赖我身上,他父母还找我闹了好几次……”
“?”饶是沉稳如翟璟奕也一脸疑惑,他在心底猜测了一万种可能,也没想到男人的残疾会和这个开朗健气的少年有关。
“这么大的事儿你不早告诉我?”苏朝像是被点燃了起爆剂,把筷子拍到桌上,满杯的酒液被溅了出来。
“他上个学期不知道为什么请了半年假……我以为他不会再来找我麻烦,没想到还是来了。”
“当年是这样。我们俩是同一个街坊的邻居,高考那年出分以后成绩都恰好够得上藤大的分数线,我妈就想着以后上学也能有个靠得住的朋友相互照应,就跟他妈合计着让我俩玩到一块。”
“他名字叫胡英齐,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咱俩一见如故,我们虽然爱好、遭遇不同,但拥有完全互补的性格和追求,我在高考完那个暑假里和他来往很密切,我们一度以为遇见了彼此的伯牙子期,彼此之间就更加信任熟络起来。”
“到这儿都还挺正常啊,你最后跟他反目成仇了?”苏朝问道。
“事情转折是在暑假最后几天,我们计划了一次开学旅行,一起去秦皇岛玩。在旅途第四天的时候,我们出海坐的小客船出现事故侧翻了,胡英齐是在这次之后才截肢。”
“那这跟你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开的船。”
江朗凝重地补充道:“我当时特别害怕,我感觉我的喉咙被海水掐住了,就按着说明书上说的赶紧从头顶的隐形舱里拿出救生衣穿上,然后抄起破窗器砸碎玻璃往海面上游。”
“游到岸上之后我就立马晕过去了,但是我的好朋友还被困在船上,我没及时跟救生员反馈、也没在逃跑的时候想起我的好朋友……”
江朗懊悔得捂住脸,随后又激动地说:“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自私地想抛下我的朋友,我只是当时心脏跳到嗓子眼上了,呼吸也特别急促,手抖得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实在是没想到当时把我的朋友一起救出来。”
“这太不合理了,我很少面临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所以我实在冷静不了,上岸之后我昏睡了三天三夜,我真的不是故意把他一个人丢在船上的……”
苏朝也轻拍江朗的背安慰他:“没事儿,这不怪你。你也是普通人,没义务在那么危急的关头救所有人。”
“最让我不解的是,胡英齐在被救上岸之后,一口咬定是我拿走了他的救生衣。我根本不会干这种卑鄙的事,他言之凿凿说自己亲眼看见我偷拿了两份救生衣。我那个时候害怕得身体发颤,可意识却很清楚,我记得海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我根本没有像他说的一样落井下石。”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为我自己辩解,好像幸存者也有罪过,我不知道怎么跟父母解释——你们的儿子没干这么无耻的事儿。我昏迷过后一醒来就被围着质问,那个时候恐惧还盘桓在我的大脑里,我又语无伦次地应激、根本解释不了当时的情况,就迷迷糊糊地认了,是我拿的。”
“他有病啊?怎么自己不幸就乱咬人,要我说就……”苏朝激愤地替江朗鸣不平,脸色因为火锅店的热气显得通红,仿佛真是气急攻心。
“你或许、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旁的翟璟奕咬着筷子头,小声对江朗说。
無錯書吧“听你的描述,你好像有深海恐惧症。”他认真地补充道。